第4章 生死契约
想要使一个充满疾病和残缺的地方焕然一新,绝对是一件难于上青天的事情。但吴氏父子始终没有放弃,只要能看到眼前那层厚厚的银装褪去,只要能看到独霸一方的海砂帮被蒙羞,只要能看到温暖的阳光洒在自己的手上,他们就觉得自己胸中那股热流一直沸腾着,他们就觉得希望之光会照亮整个法兰岛。
吴佳康在路上晃悠着,脑中不断在回想南村智者们的那些话。他神情恍惚,不顾方向地前进着……“扑通”一声,他因没注意脚下的一片被雪覆盖过而光滑的地面滑倒在地。他摔疼了手臂,但又好像被智慧的钟敲了一下,“不能再等了!”他拍了拍身上的泥垢,往南村跑去。
“滚!你走了就别再回来!”母亲因哭了太久,哽咽着,但她的嗓音又因为悲愤而变得嘶哑,吼声如雷。
“妈,你为什么就那么肯定爸爸投靠了他们?”吴永康见父亲离去,便拥抱着母亲。
母亲立刻把眼泪抹去,拼命咽下一口口水,使得自己不再哽咽,“小孩子家别管这些,等你明年成年了,给你说门亲事!”
“那怎么不先让哥娶媳妇儿?他马上都二十了!”吴永康有些气恼,但见母亲刚悲伤过,便只是在旁边低声嘟囔着。
“那兔崽子,早晚都要娶,跑不了!”
自从有了这样的想法,吴炳便与妻子好似隔了一面墙,整日格格不入。无奈,他选择退让,话也少了许多,只要是能引起妻子愤怒的话,他都憋在肚子里。
父子俩又像那天说好了一样,外出去找寻自己的方法。吴炳终于还是去了,他始终觉得能改变法兰岛的,只有投奔海砂帮这一条路,因此他放下了心中的尊严。但他的脑中好像不止这样简单,他的真理无人知晓,只是他在路上也念起来:“法兰……法兰……”
吴炳在路上已经走了许久,他没有像那天抽着烟、拿着酒,始终皱着脸。
“吴叔!吴叔!”
吴炳抬头一望,又是那个火棍子,但他咬着牙,上前跟住他。其实在他眼里,像火棍子这样的人,比海砂帮里的人还要奸恶无耻,但他别无选择。
“吴老先生,欢迎来到海砂帮!请您在这合约上签字吧!”贾三一脸和蔼的笑容,放下了往常那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傲气。他吩咐兄弟递给吴炳一张合同:“本人已是海砂帮的一员,以后定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本帮内一切机密,不得泄露,违者便须以死谢罪!”
吴炳仔细阅览上面的每个字眼,但没有丝毫犹豫地签下名字。
“果然是父子同辉啊!先生教子有方,昨日令我等兄弟都佩服至极,贾某已经很久没见过您这样的人物了!”
“小兔崽子无理不懂世事,我在这儿向诸位赔个不是。”吴炳弯下腰,放下身段。
“哎!何出此言?令郎这样的,正是咱们海砂帮所缺的人物。还望老先生劝导令郎一同来,这个世界本就应该是强者独尊。”
吴炳挤挤眼,通过笑声来掩盖内心的拒绝之意。
吴炳与贾三交流了一番,他希望获取海砂帮维持生计的一切方法,但他知道贾三绝非等闲之辈,他只能像只缓慢爬行的龟,万般谨慎。
放眼望去整个海砂帮,健壮的年轻人占绝大多数,没有几个跟吴炳一样年龄相近的老人。只是在帐篷外,一棵椰子树下,还有专门设计的石棉板小屋,七八个老家伙聚在里面,一对比跟养老所没什么差别。
“欢迎啊,同志!”几个老家伙也很热情地上前打招呼,有好几个的年纪比吴炳还要大。但仔细一看,每个人都是满脸褶皱,白眉盖过眼睛,嘴边已经落满了银白色的长髯,皱成一堆,看起来无精打采的,他们的笑容也是阴郁的。吴炳觉得这倒是个明显的突破口,毕竟年龄相同的人能聊得来。
几个老人跟吴炳打过招呼后,便继续做自己的事情:有的呆呆地望着窗外、有的目不转睛地看报纸、有的抽着烟,嘴里嘟囔着什么。
“几位都是怎么来到这儿的?”
这些人对吴炳的话毫无兴趣,只是有个抽着烟的提了一句:“谁愿意待在这破地方!我那兔崽子搞什么帮,还非拉我一起,要不是顾及到他,我宁愿自己一头撞死。”
吴炳一听,突然觉得自己和这些同龄人围在一起很舒坦,因为他们的思想和自己的岛民差不多。
吴炳试着激起他们的兴致,奉承几句便询问道:“这帮孩子都是从外面运来的粮食?每年都这样?”
“不全是,基本上都是他们自己种的庄稼,有的因为不符合岛上的条件,便只能从那边找找。”
虽说是同龄人,吴炳还是非常恭敬地跟他们对话,这样就能得知这里人的农业种植及其他情况。
岛上的人们所谓的“世外桃源”大概就是南村吧!智慧越多,获得真理的可能性就越大。吴佳康拿了一包上好的羊绒棉来拜访范青德先生,他轻声敲了敲门,却听不见声响,毕竟范老先生的屋子就巴掌那么大。吴佳康便没有声张,只是把东西放在门口外,之后转身去找寻范青德的踪迹。
已经几乎把南村逛了个遍。突然,他倏地倒在地上,癫痫发作了,抽搐了大概几分钟便昏过去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双冰冷的手轻轻拍在吴佳康的脸上,他睁开眼,“是你啊!你怎么跑出来了?”他不顾自己虚弱的身躯,倏地坐起来看着眼前的盲人小姑娘。
“你是发病了吗?”小女孩从地上碰到他的棉袄,再慢慢扶他起来。吴佳康看着面黄肌瘦的小女孩,衣服还算整洁,没有丝毫的零乱和污垢,整个看起来除了那对丧失光明的眼睛,她的脸上一直挂着微笑,那点笑容在佳康看来已经是灿烂的了。他眼前的小女孩的形象,一点都不像东村的那群邻居们。
“小妹妹,上次我看到你爸爸……你过得怎么样?”吴佳康了解这个小女孩,她的父亲是个酒鬼,脾气也十分暴躁。
“没什么,我挺好的!有姐姐照顾我。”她说出这句话时,好像眼睛获得了光明,笑容更加得阳光可爱。
“你姐姐?上次怎么没见到她?”
“噢!她去那边干活了!”女孩把手指向南村最隐蔽的巷子里,说罢便自己摸着回家去了。
吴佳康根据小女孩的指示,跑到南村的住宅区尽头,只见到一棵高高的冬青树矗立着,叶子连着树枝随风摇曳。他本是垂下头,欲转身离去,但他听到了海轻柔的涛声,他随着声音过去。
只见冬青树的那一头,一地土壤肥沃的黄土地,在阳光的照耀下,显得金黄。近看,一位年少的女子立在地里干活,她拿着锄头在地里播种,脸上露出灿烂阳光的笑容,风拂过她的短发,那一幕宛如一幅画。吴佳康被眼前的一幕所震撼,他没有想到心中属于自己的田地就已经出现在眼前。
“别急!丫头!”吴佳康一愣,他还未注意到,远处坐着一位老人在默默地指导那个少女,“力尽不知热,但惜夏日长……嗯,有点这味儿!”
“今我何功德,曾不事农桑!”吴佳康响亮地念出这句诗,以此向两人打招呼。
“呦!佳康?来来来,瞧瞧!”老人一扭头,正是那位智者——范青德。
“师父,他是?”少女满脸挂着豆大的汗珠,气喘吁吁地瞅着吴佳康。
“来!两个小娃娃认识一下!”范青德将她和吴佳康叫到一块儿。吴佳康好似一阵冷颤,在这位少女面前,显得有些羞怯。
“你好!我叫荔菲!很高兴认识你。”女子面对这个从未谋过面的男孩倒很是热情开朗,她一抹汗水,头发丝浸在她脸上的“汗海”里,伸出手道好。
吴佳康又一愣,这是他第一次见到这样坚强热情的女子,和平日见过的那些柔弱的、怯懦的,迥然不同。“呃……你好!我叫吴佳康,东村的,第一次来这里。”
“知道啦!能让我师父范青德看中的,肯定不是一般人!”,荔菲随意一笑,一撩头发,“既是第一次来,怎么发现我们这个秘密基地的?”
“哦,是个小女孩给我指点的,我今天本是来拜访范先生,若不是那个小姑娘,还真不知道这地方,话说你们俩长得还挺像。”
“那看来你见过我妹妹明菲了,也就她知道这里!”
吴佳康恍然大悟,原来那个盲人小女孩是她的妹妹。两人互相说了说身份特征,仿佛一见如故,相谈甚欢。
范青德见两人聊得起劲,便自己悄悄离去了。
“哎?早听闻范青德先生的大名,你竟是他的弟子?”
荔菲突然静了下来,低下头微微笑着,“师父对我真可谓恩重如山。我母亲去世的早,父亲自打母亲走了之后,就好像变了个人,整日饮酒,时不时破口大骂,就只想呆在家里。最近更是过分,他想另娶一个,但那个女人比他小足足二十五岁,都比我大不了几岁。为了照料明菲,我只能出来干活,可一直没有门路,我又不想依靠海砂帮那群人,好在遇见了师父。”
荔菲给吴佳康看了看脚下的那片土地,只见差不多一里,土壤下潜着不同的种子,有玉米、小米、海水稻等,这些都是岛民们梦寐以求的农作物,平常只能忍辱负重地从海砂帮的地盘上捡拾现成的米糕。这块地一直沿到一棵大椰子树下,因为附近海水的原因,还有许多种子不适宜这种气候。但在吴佳康看来,至少岛民们已经开始有自给自足的行动了。
“你觉得……咱们岛上为什么会有这么多难民呢?”吴佳康跟她说话,总有种舌头打结的感觉,支支吾吾地,两个人一对比,仿佛显得他才是一个羞滴滴的女孩子。
“这件事岛上没多少人知道,我也是听师父说的。据说当初那对夫妇来到这座岛的时候,还是渺无人烟,但他们很相爱,还是过起了隐居的生活。后来,那个叫菲力克的男人背叛了他的妻子,在海的那边和一个女人偷情,但又不想让妻子知道,于是有一次妻子在家休息,他连夜将一种类似手榴弹的东西扔遍了小岛,小岛上渐渐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病毒。”
“那个男人,究竟什么来历?他怎么会有这样的东西?”
“这就不知道了。师父也是听他父亲说的,那时候他父亲还是个渔民,离这座岛不远,听说那个男人来自一个……什么城。”
荔菲的话让吴佳康听起来觉得匪夷所思,他难以想象带给这个地方灾难的,竟是最早居住的那对夫妇。他紧绷着脸,抿着嘴唇,吴炳曾经提到过这座岛上有不干净的东西,他现在一想,父亲的猜测是正确的。想来许多人还把那个男人当作神明一般,吴佳康想到母亲日夜祈祷时口中念叨的“法兰……法兰……”,他胸中好像燃起一团烈火,紧握着双拳。
“大家还把那个男人的名字当作祈祷语呢!”吴佳康声音很低沉,喘气声很大。
“那是什么鬼!大家只是不知道!不过,我师父的父亲曾在海那边跟人学过一首歌,我一直都跟着师父学。”
“真的?是什么歌,你能不能唱几句给我听呢?”吴佳康的眼神里充满了好奇。
但荔菲没有回答,笑着离开了,脸上挂满了娇羞。看着她的背影,吴佳康内心有一种说不出的兴奋。
傍晚时刻,吴炳走到帐篷里,他还是希望能从贾三的嘴里套出点什么。这时候,帐内没有那么多人嬉闹,只听见一个男人的惨叫,吴炳很是惊讶。
他悄悄走到帐篷后面,只见一个人的胳膊被割了下来,那个男人痛苦着,鲜血外流不止。他面前,正站着两个大汉,其中一个拿着沾满鲜血的刀,对他进行疯狂地嘲讽和谩骂。仔细一瞧,又是一圈的壮汉在蹂躏那个男人,而大当家贾三只是闭着眼,默不作声。吴炳看到此时此景,不禁有些发怵,他才回想起当初地上那滩鲜红的血水。
“二位,这人是犯了什么过错,以至于要砍掉手臂?”
“嘿嘿……老先生,你不知道吧!在我们这里,外人想要好处,必须是‘戏己弄乐’!要是没有笑点,轻则砍你的身体各处器官,重则以命补过。”吴炳顿时瞠目结舌,不寒而栗,但最让他意外的是,贾三从始至终都是一言不发。
倒地的男人拾起一块棉布塞在嘴里,用颤抖的左手去抱住他血肉模糊的右肩,疼得让他快要把布咬断,最后还是晕了过去。
“拖出去吧。”贾三终于开口了,那嗓音是那样的低沉浑厚,老气沉重的声音听起来更有恐惧感。
吴炳留意到地上沾满血迹的棉袄,“大当家,这个人不过是拿了件棉袄,这么做是不是太残暴了?”
贾三睁开眼,他的眼神还是那般犀利,没有丝毫善意,“吴炳,你既然归入我帮,就应该知道我帮的规矩。这是强者的世界,软弱的人没资格生存!”
贾三这番话,使他不禁咳嗽了几声,大概是惊讶的缘故吧,“你……哼,弱肉强食是自然界动物之间的法则,你这样做与那群动物有何区别?”
“大胆!吴炳,我敬你是老者,才好生待你。来人……”贾三正准备把吴炳拖下去,施以严厉的惩治。
“慢着!”只见帐篷里走进来一个女人。
“惠儿,你怎么来了?”贾三上前抚摸着她的肩膀,温柔细语,那女子竟是当家夫人。
她叫下人们收起架子,眯着眼,微笑道:“老人家,你们之间这些话我不感兴趣,但我很欣赏令郎,希望您明日能带他来见我。”
贾三双眉皱在一块儿,盯着自己的女人,眼睛睁得很大。
“多谢当家夫人!我定当带那小子来见您!”吴炳浑身发颤,哆嗦着离开了,他在外面,看到了昏死的、少了右臂的那个男人,强忍着胸中那团怒火,有心无力。
“佳康,很久没见你这么高兴过了!”母亲脸上露着慈祥的微笑,她急忙去给儿子做饭。
“哥,你这是干啥缺德事儿了?”“去你的!”
两兄弟笑着交谈,不知过了多久,父亲回来了。
“爸,您回来了!”吴炳好像把怒火发泄了出来,狠狠在自己脸上打了一个耳光,接着把吴佳康拽进屋。
吴佳康听完父亲今天的话,得知父亲已经和海砂帮签订了生死契约,久违的笑容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他自己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晚饭也没吃几口,只能说心里是悲喜交加。本以为找到了黎明的曙光,不过是暴风雨的前兆,他坐立不安,一直在担心父亲的处境,那一夜他看着窗外,很晚才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