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74章 心思
曾庆生看上去不像一介扎纸的宗师,更像个生意人。其脸颊满是深深的笑纹,眼睛里也没有一丝狡黠精明的光,更多的是和煦与温润。
他吃饭的活计是为鬼物裁纸制衣,自然和无数鬼物打过交道。
而鬼物们往往心神不稳,理智飘忽,稍加刺激就会发狂或消散。曾庆生已习惯了它们各种离谱要求,更学会了笑着倾听鬼物的所有。
饶是如此。
曾庆生这回,竟一下子没分清老晋究竟是生是死。
只是在老晋眉飞色舞说着他想委托自己如何复制式神,如何将秀兰制成纸鸢翻放飞时。
曾庆生感受到了他唾沫的一丝温度,这才敢于下定论。
听完新客户的委托。
曾庆生拍了拍衣袖,拱手:
“晋居士,我的手艺,你知道的,万千鬼神的严选,亦是日本式神的祖宗!”
老晋不断点头,遂把秀兰的式神递上:“这话我喜欢,秀兰交给你,我是放心的。”
曾庆生将其接过,遂细细端详。
他的生意自此刻开始,展现其重视亦是服务的一环。其指节擦过式神的折痕,老茧在其上摩出好听的沙沙声,却无一丝亵渎的味道:
“日本人嘛,把手艺学去,不想着钻研精通,反是想着弄些乱七八糟的改造。只在小节上重视细节,却压根做不出我们这般整体的和谐。”
“晋居士,您看这折痕,哈,日本人怎么想的,契合它们的阴阳邪说?”
曾庆生嗤笑道:“咱们正宗扎纸的是要讲周易数理,每个刻痕都要印证五行经脉,而经脉汇聚成一处,便是中医上的虚指器官。纸人有了器官经脉,才能算得上完整!”
老晋不住点头。
而曾庆生话锋一转:“晋居士,这活我接。就是嘛……将其复制几十几百份,做成遮天蔽日的纸鸢在工地放飞,怕是要经过这里主人的首肯。”
主人自然是周彪了。
周彪闻言,人形在他俩身旁缓缓析出:“我同意,尽管做。”
老晋张了张嘴,又闭上。现在千言万语都显得发虚。
而曾庆生似早知道周彪在一旁偷窥,马上转身作揖,笑道:
“农历初一,十五,是古时祭祀之日,阴气重,放飞风筝有将其作为招魂幡的意义,本该是个忌讳,却恰恰和咱们这回的主题相符。”
“一次扎纸扎上几十上百个,工期实在有些捉襟见肘。不如分初一,十五两次放飞?我也好保质保量。”
周彪点头,笑了下,忽然想起自己以前认识的一个收废品的老头。以前土木行业管的不严时,工地上有些家伙事实在无法再用,便会让他过来处理。
明明一天就能拉完的废品,那老头硬是要拖上个三四天,不是说车坏了就是说没人手。然后趁这段时间,老头便会在工地里兜兜转转,再名正言顺的替自己揽活计。
待他走时,几千块的小活便被他运作出了上万。老头摇摇晃晃的三轮车里便不止有要他回收的废品,还多了些不知从何而来的废钢。
今次想来,曾庆生和那废品老头要做的无非是同一件事。自己工地里满是魑魅魍魉,多待一天都有一天的好处。
这都不是问题,只要他认真干活。
待曾庆生美滋滋的端着式神离开。
老晋伸了个懒腰道:“老周,咱们什么时候出发?”
出发,去找那些航天局所登记,住在商品墓里的鬼魅,继而去找被梅原染指的古墓。
周彪讶然:“刚回来不久,你就不想多休息一下?”
老晋摇头:“在马明的车上我睡了一觉,我现在精神得很。和梅原的账,早算早好。”
周彪自己是工地精,体力只和工地内的建筑是否完好,是否在持续建设有关——
若是工地出现窝工,自己可能拉肚子;鬼魅和活人若打起来,那自己可能会感冒抽筋。
但没有。
航天局的人训练有素,工匠鬼们满脑子是不给自己添麻烦。
还有塔吊娘高耸矗立,八尺夫人站在吊臂末端,巍然亦傲然。
她俩将工地的一切尽收眼底,倘有人想作乱,八尺夫人便会使神通将其定住,塔吊娘再将动弹不得的他吊到百米高空,等候发落。
整个工地运行的如此井然有序,便让周彪的状态是前所未有的好。加之老晋也没意见,似乎再无拖延出发的理由。
周彪点头,便招呼上尔里和春妮,行将出发。
只是走前,又忽的瞥见了高耸的塔吊上似贴了几张白纸,迎风飘荡,那是八尺夫人的小小兴趣,亦是曾庆生又一门喜滋滋的生意。
周彪的神色忽的有些意味深长:“……妈的,我总算知道当初我的项目经理,为什么每天脸都像个苦瓜了。”
老晋偏头:“为啥?”
“我不怀疑丈白绫的忠心,但她收集纸衣的兴趣,没准就催生了曾庆生今天敢当面朝我讨要驻留在我工地的许可的勇气,”
“哈,曾庆生虽是扎纸宗师,以前在工地也只敢提心吊胆,偷偷摸摸,揣测我的默许来着,”周彪呼气:
“而我很难第一时间捕捉到这些变化……我刚参加工作的时候,甚至同事什么时候萌生了跳槽的心思都察觉不到,要等他公开宣布,请我们吃饭时……”
“我才发现怎么我其他同事,对他要跳槽都是心知肚明,搞得我好像唯一一个被蒙在鼓里。”
老晋不解:“这和你项目经理的苦瓜脸啥关系?”
周彪笑道:“没准就是人家一睁眼,就要面对一整个工地无数人的小心思,要去思考属下每个要求底下的真实意图,要去想象他们有没有拉帮结派,狐假我威。”
“好累。”
老晋又摇头:“可老周你做的不是很好,一眼就看出了曾庆生的用意,想来没多少人的心思能逃过你的眼睛。”
闻言。
周彪咬牙,似是自嘲道:“这么说,我还算有天赋?妈的,可我就是不喜欢揣摩人心,就是想把别人平日表面的友善和热忱,当做真心。”
“我真的很想……让同事平时的友善、义气、兄弟相称的话语,当成真正的友谊。”
而不是人家要跳槽了,也张口一个兄弟闭口一个哥们儿。不是所有人都互相揣测,知晓人家要跳槽,自己还被蒙在鼓里,又嘲笑自己的幼稚。
工地人什么都没有,回不了家,连房间都是几人间。只是朝夕相处的同事也仅仅是同事……还真可悲。
气氛一时有些凝结。
待走到工地出口。
老晋忽的笑道:“老周哇,这么说来,我也是在拍你马屁了。我不想你忽然把曾庆生赶走,我的秀兰风筝成了空文,才说你有天赋。”
周彪一愣,也是笑道:“……我是没敢往这方面想,你倒直接承认了。”
老晋耸肩:“有什么不好承认?你家项目经理虽然每天都是个苦瓜脸,也没见他辞职,找个清闲啊。”
确实如此。
周彪有些恍惚,若别人的小心思都是为了有求于自己,是想讨好自己的话……那这感觉,还怪甘甜。
没来得及品味这份甘甜。
周彪忽的在工地门口看见了徐斋的身影。
徐斋看见自己,草草拱了下手:“恭喜你家泥头车痊愈,我给你带了点薄礼。”
周彪下意识将徐斋和曾庆生归为一类,也拱手:“什么薄礼?”
“几卷钢卷,40吨的,”徐斋漫不经心:“你之后不是要去找商品墓里那些鬼物的麻烦么,谁不听你的,便照头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