鹧鸪天全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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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鬼使神差 4.

到底哪里才可以逃脱朱全忠的追杀?李婵泪水模糊了双眼,耳边风声凛冽地呼啸,她这才明白——

李家的男儿总是要坚守的。所以皇兄死在了长安的九曲池,所以九哥哥留守洛阳。

李家的女儿总是让人相信的。所以皇姐可以受尽宠爱任性刁蛮,所以婉儿的名字一定是温柔美好,所以九哥哥说:婵儿,活下去!

但李婵又不仅是女儿,母后说她身上有一半是作为那个从未谋面的双生胞弟而活着的。

夜色朦胧,她筋疲力竭的靠在大伯背脊上擦掉脸颊上泪水,又搂紧了怀里的婉儿问:“大伯,芍药他们没事吗?”

马儿跑的太快风太大,她有些听不见,婉儿这个位置却被李婵和欧阳哲一前一后的保护着听得一清二楚:“小公主……”

“他们的目标是你是婉儿,大伯安排了人又留了地址,芍药受伤跟着一起走只会让她伤势加重,只会让我们行踪暴露。”

话音未落,大伯猛的一勒缰绳,直让小公主额头撞得发疼。

婉儿抬眼去看,但见一队人马截住去路,为首者一派来势汹汹:“你们的行踪已经暴露了。”

是朱佩玲居高临下的立于马上,三句两句就与大伯一来一回交起手来,李婵见状,随即抱着婉儿下马,打量周遭……

才发现他们已经逃到了长安城!

准确来说,是长安城朱雀街东第四街胜业坊东北隅——宁王的宅邸!

这个地方,永生难忘!

还未回过神来,又听见欧阳哲在那边嗤笑道:“这又是朱全忠在哪里收的干女儿,可真是盛气凌人哪!”

朱佩玲不是朱全忠的干女儿,是朱全忠亲生堂妹。

只不过她一直都在暗处收集线报,这是第一次让朱全忠调到明处来追杀大唐小公主。

一挥一刺的与大伯过了几十招也未落下风,欧阳哲正让朱佩玲感到有些难缠。

但听嚓的一个眨眼,呲的一声,自己击出的利剑咚的便钉在了石墙上——

接着轰的一下,石门关闭,李婵他们就已消失在所有人眼前,消失在了无数士卒的火把之下。

朱佩玲直接目瞪口呆,气急败坏地就对手下的黑衣人吼:“人呢?!”

而石门后面一片漆黑,甚至欧阳哲的出招姿势还僵硬地维持着,眼前敌人却已不见:“这是哪里?”

“皇兄德王府书房的密道。”耳边传来李婵一句低音解释道:“我以前来过一回……”

话说一半沉默下来,只让两人思绪万千,门外却又传来了砰砰砰的砸门声:“用力点!使劲砸开!”

一片乒乒乓乓吵吵闹闹,直让婉儿有些害怕的抓紧了小公主的手唤:“皇姐……”

大伯知这条密道也终归不是久留之地,立即开口问:“这条密道通往哪里?”

“我不知道。”李婵一面安抚婉儿,一面回忆起上次的情形:“我只知道这密道尽头的石头上刻了一幅长安城地图。”

“上次我按下了宁王宅邸,石门便通向了宁王……”

“那我们就走到尽头按下地图上大明宫的位置。”欧阳哲即是出言建议道:“如今这长安城,他们最想不到的地方就是大明宫!”

三人一齐摸索着两侧石墙一路顺着密道深处走去,黑暗的长长石道里没有光也没有火把。

大伯走在前方为他们开路,婉儿走在中间,而她牵着婉儿的手走在最后。

就这样不知走了多久,后方砸门的声音逐渐听不见了。

什么也看不见,人其他部位的感官不由变得格外灵敏起来,也许就是因为什么都听不见看不见,李婵才尤为灵敏地感觉到婉儿有些控制不住的发抖。

周围确实太安静了,似乎只剩下三个人轻微的呼吸声。

为了缓解众人心底恐惧,李婵遂而出声发问道:“大伯,您为何要带我们来长安呢?”

“不,我只带你们经过长安。”欧阳哲一手牵着婉儿一手摸着石壁继续说:“长安是从洛阳到蜀地的必经之路。”

“谁会想到你们千辛万苦逃离洛阳,却来了长安呢。所以……”

“所以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小公主立即明白话后省略,接过大伯的话就道。

然而下一刻,走在前方的欧阳哲骤而停在原地轻呼一句:“完了!”

最安全的地方也是最危险的地方!

朱佩玲这么快就能找到长安来,那么芍药他们……那现在的大明宫不就是等着他们自投罗网!

才刚意识到这一点,却发现他们已经走到了密道的尽头,面前石壁凹凸不平,仿佛正是那一幅长安城地图。

而欧阳哲并未按下任何石头开关,耳边只传来咔嚓咔嚓的机关转动之声,然后漆黑视线里出现了一个白点。

很快的,那个白点越来越大,逐渐变成一片惨白之色……

但见石门洞开,一个黑影幽幽走进来,带着如同鬼魅般的声音:“小公主好久不见啊。容请自我介绍一下,我叫朱佩玲,你的仇人。”

她就站在大伯半边身侧阴影的前方,身后正是大明宫重檐叠阙的屋顶,与昏暗不明的天空。

多少年后午夜梦回,李婵的脑海都烙印着这一句——

我叫朱佩玲。

阔别许久的大明宫并没有想象之中的荒芜,可也没有了回忆之中的繁华。

夜空森森,不知飘过了几朵云,也不知这些云来来回回地飘过了几遍。

朱佩玲提着剑,一步步朝着自己走过来,欧阳哲正在前方与无数黑衣人缠斗不休,还好婉儿已被自己藏在了一旁草丛里。

在这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在这座血海尸山的宫殿。

李婵一点一点的挪动胳膊往后退,又一手拖着血流不止的右腿,颤抖不已。

仿佛整个视线都是倾斜的,朱佩玲凌厉剑峰在地砖上呲呲作响,越来越近,风吹起她的裙角翩跹缠绵。

终于,她站到了她面前睥睨傲然的举剑,再轻勾唇角,毫不犹豫就要挥下来——

就在那一刻。

嚓的一声轻响只让朱佩玲低头去瞧,却是婉儿不知从哪冲过来撕咬住自己的手腕,剑刃也由此未能再进逼一寸一厘。

瞬间鲜血淋漓汇成江河,流淌在李婵面前生生发疼。

此情此景不由得何其熟悉,父皇死的那天,她也是这样握住了朱全忠挥向母后的剑刃血流成河……

现在婉儿也是这样咬住了朱佩玲直指向于自己的手腕,血流成河。

一个分神,再次抬眸李婵已然满目通红泪如雨下,泣不成声地低呼着:“婉儿……”

然而这个真正的大唐小公主第一次学会了无声地哭泣,第一次婉儿想哭不敢哭!

然而谁也不知道一个三四岁的小女孩原来有那么大的力气,任由自己泪水和过了朱佩玲血水……

攀沿于长长剑刃直滚到剑尖上,停在李婵的喉咙前,再一颗颗的砸下去!

“滚!”

朱佩玲疼的直骂,不停摆脱着婉儿牙口,最后直接挥起一个抡甩——

婉儿咻的整个身子飞了出去,一路越过宫墙掠过宫灯嘭的一声……大概是骨头和石头的撞裂。

世界突然万籁俱寂,李婵立即僵在原地不知所措。这,就是粉身碎骨吗?

再一转头,宫灯里的蜡烛掉出来点着了草木……很快的就变成了一片火海。

她又目睹了一个亲人的死亡,婉儿就这样被朱佩玲扔出宫墙——摔死了,烧死了。

这大概是老天爷留给她,最善良的一个死亡。

不是父皇那般死不瞑目,不是皇兄那般投尸于河,不是母后那般一条白绫,不是皇姐那般杳无音信。

一面宫墙掩饰了很多的面目狰狞,一墙之隔穿透了所有的撕心裂肺:“婉儿!”

李婵咔的折断了浑身骨头一样猛然转身,盯着那柄和婉儿一起被朱佩玲甩出去的利剑,仿佛根本感觉不到自己受伤的右腿,飞快就是爬了过去。

捡起那柄方才直指于自己喉头的利剑,不慌不忙站起身来,走向朱佩玲背后轰的一击而中——

猩红热血溅出来,染在了她的睫毛上,颤颤覆盖于通红双眸。

直叫人酣畅淋漓!

李婵的仇恨绝对痛!李婵的眼睛绝对红!李婵的动作绝对疯!以至于朱佩玲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被人刺了个对穿。

然后愣愣地撑着身子转过来……这是李婵第二次杀人。

这边动静太过惊骇,终引得前方和黑衣人拼杀的欧阳哲转过头来,目瞪口呆!

继而回身抽刀砍伤一个黑衣人左腿,就是跑过来抱起小公主,跳上一匹烈马奔逃而去——

驾的一下风驰电掣,只剩下身后亡命天涯般的纷纷扬尘。

朱佩玲一下支持不住,整个身体轰然倒下,砸在冰凉的地砖上格外沉闷。

她仰过头,却看不见辽阔天空上的月亮。

再要望一眼满天繁星,那些被打伤的黑衣人却一个接一个地爬过来,把天空都挡住了。

他们呼唤着推搡着,谁会想到朱佩玲会被两个小女孩联手杀了呢?仇恨,真是可以毁灭一切的。

她忽然累了,闭上眼什么都不想看了,不过想着堂兄已是天下之主,应该可以为自己举办一场风光大葬了吧……

因为在这世上男人皆是为家族战成功,女人都要为家族战至死。

刚回到明月楼,许宜就让张惜处死了那个自己身边新来的慌然小丫头。

张惜低声应下此事,只奇怪徐雅新挑出的小丫头怎会被公子头回带去就否决了。

但对于许宜准备要带着出任务的人,她向来也不会置喙什么,不过看着小丫头的血一点点漫延到自己脚下。

一如此时血红的晚霞随着光晕偏移,张惜关上明月楼后门门拴,再一转头——

就见王寇倚在墙边,她披了件墨色斗篷,却遮不住里面的瑰色裙角,鲜艳明亮。

“我最后来问一次,你真不离开明月楼吗?”

“问多少次,我的回答也一样的。”张惜比王寇高一些,就像在看一个耍性子的小孩。

“王寇,你自小和你阿娘长大,可我自小不是在我阿爹阿娘左右长大,是和月姐长大的。”

“便是我阿爹与你阿娘在一起了,我亦非你姐姐。”

“况且如今他们都死了,你就更不是我姐姐了……”王寇破罐子破摔的,把她的话说完:“是吗?”

张惜没答,看了眼身后的门就拉过王寇隐入了另一条小巷子:“你想干嘛?”

“哼。”王寇抬起那双桃花眼,有些不屑地扫过明月楼后门方向,又反问道:“月姐就那么好吗?就算……”

“什么?”

她顿了顿,终于说:“四年,明月楼就在江湖上声名显赫,说是什么寻欢作乐的地……难道那个月姐就没有沾过血吗?”

“就不怕有人来寻仇吗?”

最后三个字的落音惊动得墙边的树梢颤了颤,张惜冷笑一声,立即叱道:“你知道什么?”

徐月也不知道地下一楼通往徐府宅邸的密道,空气为何如此潮湿,点了几次烛,火光才照出几点人影轮廓。

今日,是二十六日了。

密道没有风,徐知诰的叹息就显得过分沉,夹杂梨花香气连绵阴郁,徐月却似刻意忽略着对面人话里的烦闷。

转而瞥了眼墙上的摇曳烛光问:“大婚如何?”

“还行。”他有些心不在焉,又详尽阐述着一切:“义父与刺史大人聊得挺顺当的。他女儿王元瑶亦明晓此桩联姻,以后金陵升州就有王家从旁协助了。”

“刺史王戎确还可以,那你检校司徒也十拿九稳了。”她点过头,耳垂上的皎月银坠也随之轻晃碎光。

“是。”徐知诰垂眸答应道,又举过杯掩着唇:“我的事都差不多了,她还在跟那个柳依……还有顾敻,游船雅会。”

他说顾敻两个字时咬音更重,话里的烦闷也比之更甚,徐月摩挲玛瑙红镯的手指倏尔顿住。

朱全忠死了,朱友珪政变身亡,朱友贞依仗着魏博重镇节度使杨师厚夺权上位。

谋帅削藩实为未雨绸缪,如果杨师厚死了,灭梁复国确实可以有很大的把握。

可这魏博重镇精兵猛将数万人马……存勖才在燕国血战,婵儿也刚回到明月楼。

“杨师厚乃魏博节度使,让婵儿去刺杀凶多吉少,你不想在刺杀行动之前如何帮她准备一切,也不问我如何将杨师厚的侄女婿骗进明月楼,更对存勖几时起兵攻打魏博毫不关心……”

说到这里,密道石墙上的光影已然浸没成了一团黑暗。

“无论杨师厚还是朱全忠,不皆是要我们一起才能做的事吗?知诰你这次催着人家去麦朵准康各个客栈的插暗桩,是怎么了?”

徐月看着徐知诰不说话,唇抿成了一条线,早就放下杯盏,不停转动着自己大拇指上的扳指。

从前徐知诰还是李昪,还是大唐的舒王殿下时,李婵就一直对这个同一曾祖父的堂兄忌之惮之。

说他六岁袭爵虽是低微,封地又偏且小,但认姑父为义父定为争权夺利……

是条不可不防的毒蛇。

徐月却只记得当年大唐亡国,百官称臣教令四方,唯有晋吴蜀岐不认朱贼传檄天下光复大唐。

岐王李茂贞居心不良,蜀地是义母拖着自己王兄亲率百官痛哭三日,晋有李存勖,吴……难道不就是徐伯伯和徐知诰吗?

徐月明白,婵儿受过很多委屈习惯对人多加戒备,只是知诰幼年丧亲袭爵,定也受过很多苦楚,才会一样的多加提防。

这两人一样性子总是不对付,总要为了一颗梨一本书一只猫的暗自较劲,如今长大了还是这样。

徐知诰一直低眉垂目的在旁边沉默不语,不过一直想着徐温吩咐任务时说过的话。

想从那些话里找出一星半点的合理,来解释矫饰心里那些莫名烦闷。

那种看见柳依与顾敻在许宜身边的烦闷,看见许宜跟几个相识没多久的人却可以那样愉悦平静地谈天说地的烦闷。

他和她相识这么年,似乎从未有过这种时刻。

也许徐知诰是不甘心,不甘心在她身边那个可以一起谈天说地的人不是自己,他们之间为何就非要总是剑拔弩张的呢?

她不也会和人好好说话?为何那个好好说话的人不是他?他们都认识这么多年了……

可惜思来想去,最后无论是因为魏博凶恶,对梁国重要,还是除掉节度使才能让那些骄兵悍将群龙无首,才能让初登帝位的朱友贞痛失臂膀……之类的话语。

终究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随着墙上影子的袅娜,徐知诰半晌才期期艾艾道:“我只觉得,她没必要跟那个柳依逗弄那么久,又是永昼坊的花灯,又是下雨后的姜汤。”

话一出口,叹息似乎也解脱,他们那些陈压经年的烦闷仍在缝隙里悄然溢出。

淡淡幽幽的梨花香逸入鼻腔,徐月搁下了手边茶盏,食指上的紫玉戒指也折射着昏黄烛火。

“这件事。”她径自接过话头来,面色平静:“婵儿和我说了。”

如果徐雅不能挑一个出任务的小丫头的话,许宜可以带柳依这个小丫头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