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狐狸小白

月亮还躲在云扉里面化妆打扮的时候，狐狸小白就梳着一条白亮白亮的小尾巴出门了。狐狸小白的家建筑在悬崖中部，那是一个危险又安全的住处。在悬崖中部的一个石洞里面，有一片开阔的地盘，又黑又脏的蝙蝠家族占领了石洞的天花板。石洞地面的空间，住着狐狸小白一家。狐狸一家从悬崖顶上的林地折下一些栎树枝。逢着每年秋季，溜下悬崖，从湖岸上采回新鲜芦花铺在栎树枝上做被褥。到了冬天，石洞里面依然暖烘烘的，外面的阳光在午后爬进来，为它们干洗床被。可是，至少每年一次，大蟒蛇的黑色身影会在石洞门外呼啦呼啦地飞舞。有好几次了，在悬崖的空中锻炼身体的大蟒蛇忽然饥饿了，它张开血盆大口，把石洞里面飞出来的一群群蝙蝠吸进了肚子。那时候，趴在石洞里面，默不作声的狐狸一家，望着悬崖外面这个飞天入地的大怪物，恨不能把自己渺小的生命融化在坚硬的岩石里面。

虽然如此，大蟒蛇却从来没有伤害过狐狸小白一家。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狐狸小白依然潇洒地进出石洞。傍晚它梳洗好了，摇摆着闪亮的小尾巴，走出石洞。它向左跨过那条巨蟒般的黑藤，然后抓着黑藤爬上一个大石块，沿着大石块缓缓地下了悬崖底下的草地。它在草地上神情悠扬地散步，寻找方便使诈的对象。

大猫咪趴在小茅屋顶背面的斜坡上，它把双腿伸长了，放在屋顶最高的地方。它身上穿的这一件黄色的衣服变得更亮了，金色的夕阳像一个大吊灯坠落在遥远的湖水上，把它富丽的色彩盖在大猫咪身上。老渔翁总是穿着大裤衩，即使夏天还没有到来，老渔翁却并不在乎。老渔翁赤裸着上身，扛着那根毛发般细小的鱼竿。他把鱼篓系在他瘦长的腰上，这小巧而破败的鱼篓在晚风中灌满了空气，它在老渔翁的屁股后面不停地左晃右晃、不停地翻身眨眼。大猫咪似乎看到一只淘气的小狗被挂在老渔翁腰上，这小狗并不想随着老人往前赶路，而是不停地转过脑袋，望着后面逐渐昏黑的湖岸。

老渔翁在他一个人的湖岸上患上了选择恐惧症。他沿着弯弯曲曲的湖岸，从这头去了那头，又从朦胧的夕照里走回来。即使这片湖水上，再看不到第二个渔翁，即使身边没有任何牵累，老渔翁还是在湖岸上徘徊。他像一个习惯了蹉跎时光的陀螺，在这片世外的湖岸草地上，放纵岁月。终于，他向空中抛出了一根看不见的细线，像抛出一个细小的意念。他那古铜一般油亮的身体就渐渐被黑色吞没了，像黑夜每天准时吞没了，遥远而迷茫的湖水上那一个个灰黑的小脑袋。那些亘古不灭的小脑袋，按着四季的风华，已经在白日里泛开了绿的皮肤。

在小茅屋正面的屋顶上，老渔翁已经布置了两只小鲤鱼。大猫咪爬起身，翻过小茅屋来，它先望见了高天上那一轮弯月。而后，它伸长了脖子，在晚风里梳洗着被睡眠压弯的毛发。它看见了屋顶上那两只银色的小鲤鱼，大猫咪望了望高天上那一轮弯月，表示十分感谢之后，它埋头享用着这天赐的美食。昏黑的湖岸上，老渔翁的目光从远处投过来，他看到了大猫咪在屋顶上俯身吃鱼时的猫样。老渔翁自言自语说道：“看来不是一只野猫。”

大猫咪的确不是野生的，大猫咪的血脉里流淌着家的温暖。它像一个小孩吃完了大人为它准备的两条小鲤鱼，它感到生活里一种叫做幸福的东西在自己的身体里面发芽。它从屋顶上缓缓爬下来，它刚刚伸出前爪去打开小茅屋的门，里面闯出来一只体形和自己差不多的小猫咪。它被这小猫咪撞倒在地上，它立即翻身起来，朝着这个像小猫咪的动物追去。

狐狸小白在岸边草地上转悠了一圈。它忽地停下脚步，它看到老渔翁坐在湖边闭目养神的样子，它心里闹了一阵窃喜。它先慢慢靠近老渔翁，然后把两簇箭一般锐利的目光投进老渔翁身后的小篓子。它看到了小鱼篓里面鳞光闪闪的小鱼。但它望着这位熟悉又陌生的老渔翁，想起往日老渔翁追赶它，把它驱赶到幽深的湖水里面，它就害怕地伏在草丛底下的地面上了。它望着不远处的小鱼篓，想象着那么鲜美可口的鱼块，它的口水像喷泉一样浸入了草丛底下的根须。它想着想着，它往远处的小茅屋定睛一看，它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它箭一般地沿着岩石底下阴暗的草丛，飞到了小茅屋底下。它悄悄拉开了那个用薄布片制作的小门，它在渐渐黑暗的小茅屋里面翻腾、攀爬，却没看到一条小鱼的影子。只是又一股美妙的鱼味在小茅屋四周散发，越来越浓烈。

狐狸小白失望地闯出小茅屋，它几乎没看到门口处被撞倒在地的大猫咪，它朝门外扬起的脑袋只是感觉到一点点摩擦。狐狸小白带着失望，更带着恐惧，它十分害怕老渔翁那双布满杀气的眼睛。它把小茅屋里面的脸盆、灶台、齐整的柴垛子翻得凌乱不堪，老渔翁肯定会爬上悬崖去找它的家。狐狸小白带着巨大的恐惧，背对着湖岸上静坐垂钓的老渔翁，它沿着湖岸的另一个方向奔跑。大猫咪的三条腿已经配合得十分敏捷，它们在湖岸草地上两前一后，相互支撑，像三只小飞轮垫在大猫咪瘦弱的身体下面。狐狸小白的小尾巴像一支白色的芦花，在黄昏的湖岸上飞跃。正在泛绿的草地依然被去年长高的枯草覆盖，大猫咪在杂草丛生的湖岸上跳跃。一个穿着大黄色的正装，一个穿着白色的休闲装，两个动物在黄昏朦朦胧胧的暮色里，像是在私奔，又像是在你追我赶地打闹。湖岸上的草地越来越宽阔了，大猫咪扑落在深处的草丛底下之后，努力向高处跳起来。它却不能跳得更高了，芦苇丛把前面那一枝漂亮的白色芦花挡在它的视线之外了。大猫咪望着迷茫一片的草地，对着那只有着漂亮的尾巴的小动物喊道：“我不会找不到你的！”

狐狸小白已经跑得老远了，它跑到草地尽头，沿着尽头低矮的岩石，慢慢奔上了那块陡峭的悬崖。它紧紧抓住大藤蔓，望着自家石洞的方向，缓缓移动。它听到下面的草地上，传来一串声音。它转过脑袋，望着草丛深处的那个大黄色的动物回答道：“我已经回家啦，要玩就明天见啦！”大猫咪听到狐狸小白的回话，欣喜地跳出来。它跳出了高高的芦苇丛，三个脚爪抱起十几枝芦苇，一大丛芦苇被大猫咪的身体压弯了。它望着高处的悬崖，在灰暗的悬崖上，一只白色的狐狸紧抓藤蔓上上下下窜动。

大猫咪迷路了，它在茂密的湖边草丛里，“妙呀妙”地喊救命。它踩着低处湿漉漉的草的根须，借着草丛缝隙里漏下来的小片月光，往一个没有目的地的方向缓缓爬行。“妙……妙……”大猫咪的喉咙似乎很久没有这么沙哑了。它忘记了不久前从主人家逃出来的景象，这一刻，它情不自禁地呼救，而它却不知道在茫茫草地之外，等待它回家的主人是谁。它只是悲伤地、带着恐惧地把喉咙里面压抑的声音喷发出来，像春天铺满草地的小白花被一股自然的力量吐出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