馋猫山行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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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大猫咪离家出走

那是春天里的一个良辰,大户人家的女儿出嫁了。

太阳刚刚爬上村子东头的大山头,第一缕阳光洒下来,整个村子忽然一片亮晃晃。娶亲的队伍就从村子外头赶进来了,紧接着一大串鞭炮声告诉全村人们今天的喜事正在进行。过了一会儿,村子里稍稍阴暗了些,有一些薄薄的云块在高处缓缓游荡,把阳光挡在上面。

整个上午的天空就是这么时而变得敞亮,时而阴晦。在大户人家门前,一群小孩抱着喜糖前前后后欢闹不停。桂婆家的大猫咪没有西村的大黄狗来得早,大黄听到早晨第一声鞭炮响就一步一个叫唤地赶过来了。大黄在大户人家门外守卫了两个时辰,看着络绎不绝的宾客从村子外头走进来,大黄的小尾巴都快要摇断了。宾客们一一坐席之后,大黄钻进了餐桌底下,大块的骨头从餐桌边缘斜扔下来。骨头打在大黄身上实在是痛,不一会儿挤进来好几只狗,西村的小黑,东村的大白和麻虎。几只狗挤在餐桌底下,骨头就不够吃了。

大黄想到自己一大早来门前摇了两个时辰尾巴,就从餐桌底下体面地钻出来。大黄大摇大摆地走进大户人家的厨房,不料厨子一个不在。香喷喷的猪头肉已经摆放在盘子上,等着上桌,大黄已经被眼前的美味迷惑了双眼。它不顾一切,理直气壮地伸出舌头,把一大盘猪头肉从案板上扳倒在地。一个厨子听到声响,从厨房外的水池旁边奔跑进来。厨子一边呼喊,一边吆喝,大黄狗吓得抱头鼠窜。大户人家的女人,从新婚女儿闺房里跑进厨房。女人没见着大黄,就往门外追赶。

这一天大猫咪睡了一个懒觉,在它的梦境里口水像河底的水流,不住往大猫咪身体里灌注。要不是那一串鞭炮声,大猫咪估计会一直睡到午后。桂婆撑着拐杖,去看新郎官的时候,大猫咪还在呼噜呼噜鼾睡。桂婆一步一摆地从外面回屋之后,大猫咪才抓了一下花脸,抖抖身上的皮毛跳出窝窝。许多天以来,大猫咪都没咽下过口水了。这一天它刚踏出家门,一大把口水填满口腔。它似乎闻到大户人家厨房里鲜美的菜肴。大猫咪飞一般来到大户人家,来来往往的客人,空气中弥漫着食物的美味和喜庆气氛。大猫咪感到怯怕,因为它还没瞧见大黄狗的身影。大猫咪努力压抑口腔里汹涌的口水,小心翼翼爬上少有人看见的一块地盘。它从高处俯视大户人家欢闹场景。不料,大猫咪看见大黄站在大户人家门前,它的小尾巴快要摇断,大猫咪看见大黄站在大户人家门前把小尾巴快要摇断,它就蹲坐在孩子群里,看地上一个一个小脚板掀起一片一片红色的鞭炮纸。等到宴席开始的时候,大猫咪随着入席的队伍走进了大堂。它看到人们将要各就各位用餐,忽然想起此刻在闺房里待嫁的闺女。大猫咪走着轻盈的猫步,一前一后一上一下,它的四块肩骨在它橙黄发亮的毛发里面像波浪一般起伏。

大猫咪蹲坐在闺女的花鞋旁边,它时而抬头打量着妩媚动人的新娘,它看新娘的时候睁开两颗闪亮的大眼珠,一边低声喵叫。大户人家的女人进来侍弄闺女的时候,大猫咪俯伏在地板上睡着了。一个时辰之后,大猫咪从睡梦里醒来,看看四周,忽地往门外闯去。大猫咪往门外飞跑的时候,像是自己在哪里闯了祸,它跑得飞快。大户人家的女人从厨房那边跑出来,看见在地上飞蹿的大猫咪,就双手举起大铁锹,三两步奔出大门砸向地上的大猫咪。

大猫咪预感到即将发生的惨痛,大铁锹沉沉地插进它的右后腿时产生的巨大痛感,并没有使它发出深沉而悠长的叫唤,它只是短促地叫唤了一声。就赶回到桂婆家,桂婆在门外帮人家缝补衣裳。大猫咪先在桂婆屋里伏睡了一会,它感到后腿上的疼痛越来越剧烈。它转过脸用舌头舔了一下伤口上冒出的血,它在担心血流在地上让桂婆看了伤心,就移开位置,把溅在地上的血块舔干净。它这样努力地挣扎着,疼痛并没有缓下来,伤口里面冒出的血流还在地面上开辟地盘。它不停地移开位置,不停地添干地面上的血。

伤口的血不再上冒了,大猫咪望着屋后面那个高高的窗户,望着窗户外山坡上那些自由自在地呼吸着新鲜空气的芦苇和翠竹。大猫咪望着山坡上那些在微风中自在摇摆的绿色叶片,忽然感到身体里疼痛消失了。它好像发现了一个远方。就努力蹲起没被打坏的那只后腿,用力往屋子后窗上跳。它跳到第三次时,才抓住窗格子,它站在窗格子上,转身望了望底下阴暗的空间。它的双眼忽然湿润了。一股强烈新鲜的力量,把大猫咪推向了屋后面的石坡,滑溜溜的石坡使得大猫咪的身体有一种往底下滑落的危险。

大猫咪在屋后的石坡上趴了两天两夜,它只是叫唤,不敢有丝毫动弹,它不想滑落在下面阴暗的臭水沟。一连两天,我几乎束手无策,怕它在上面饿死,怕它滑下来摔坏了已经伤残的身体。我第一天煮的米饭放在锅里没有动用一粒,到了第二天上午,我才想起来把米饭抛在大猫咪趴伏的石坡上。大猫咪已经停止了叫唤,它应该是没有力气叫唤了,流了那么多血,又饿了一两天。

第二天傍晚的时候,大猫咪开始叫唤了。一直到夜深人静,屋子外面传进来的除了呼啦呼啦的山风,还有大猫咪越来越细柔的叫唤。它那种无力而又无奈的叫唤声是我这辈子听到的最最痛人心的声音。它一直在叫唤,一开始我躺在床上还清醒着,听得清叫唤里的哀痛。半夜的时候,当我迷迷糊糊快要睡着的时候,那叫唤声变成了一个快要死去的孩子微弱的哭声。我从床上爬起来,走到黑色的窗户底下,望着窗外昏黄的月光下,一团弱小的东西在石坡上向上挪动。它每叫唤一声都要缓缓地转过那个小小的脑袋,努力把双眼望向后面的窗子。我站在黑色的窗底下,看见它努力后望的小脑袋,像看着多年前我那怀着愤恨的目光踏出家门的儿子。我的泪水哗啦一声,像出闸的洪流湿了整个脸庞。我怕惊动了外面的大猫咪,就走到床边躺下去,对着棉被喊起儿子的名字来。

那一刻,我听到窗外的大猫咪的叫唤声忽然变得急切起来,它知道主人在屋子里哭呢!我那一夜内心里忽然烧起的对久别的儿子的思念使我忘了大猫咪。第二天早上,我昏昏沉沉地洗刷完毕,脑海里忽然想起屋后石坡上的大猫咪。我跑到窗下,看到石坡上留下一块朱红的血迹,我心底一沉,爬上窗户俯身望着底下阴暗的水沟,没看见大猫咪的尸体。我再看看石坡上的血迹,看见那片血迹爬上了上面的芦苇丛,我的心缓缓地浮上来了。就如当年我那被东村人冤枉偷盗的儿子,他因为忍受不了人们的冷眼而离我而去一样,我养的大猫咪也是被人冤枉而离家出走的。

往后的一年时间里,我时常一个人坐在阴暗的屋子里,为自己的遭遇而自怨自艾。我想我是这世上一个怎样的人呀!连一只相依为命的猫咪也要被人嫌弃而出走山林。但我转而一想,也许对我的儿子、对大猫咪来说,他们的离家出走倒是一种上帝的恩赐。我们这个时代还可以让人有离家出走的自由,这算是一种福分了。一个人在一个地方遭遇了某种误解,他可以去另一个全新的时空里获得新的生存空间。在那个新的生存空间里他的心灵可以重获自由,他生命的人格可以获得新生。而我的大猫咪,虽然是一种动物,它的生命又何尝不是如此呢?我这样想着,也一边安慰着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