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年心痒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第2章

有时候模模糊糊地想起来,顾喜彤会觉得,十五岁以前的日子,像梦一样。像梦一样美好,却又像梦一样无法触及,只在清晨,空留枕边的一声叹息。

少不更事的她,曾经觉得自己幸福得像花儿一样。父母恩爱,家庭美满,不愁吃穿,成绩不算太好但也不坏,人缘不错,不缺朋友。因为长得漂亮,隔三差五会有男生来要电话和QQ号,偶尔在小吃店吃东西,还会有人偷偷结账。

那个时候她真是热爱自己生活的这个小县城啊,县城里种了很多楠木,所以以树命名,叫楠县,离省会成都不到一个小时车程,可以享受大城市的便利,物价却低了很多,是个绝对宜居的地方。

父亲顾华忠是个典型的成都男人,爱老婆,怕老婆,俗称耙耳朵。他做得一手好菜,开出租车为生,整天乐呵呵的,休息的时候在河边茶铺里喝一杯十块钱的茶,就觉得很满足了。

母亲白瑞雪,四十岁却仍然保持着姣好的面容和体型。她守着一间卖衣服的小店,有空就去打麻将,最喜欢听别人夸她像顾喜彤的姐姐,最骄傲的便是顾喜彤很好地继承了她的优点,有一双又黑又亮的大眼睛,鼻梁挺拔,嘴唇饱满而红润,在别人不是为雀斑就是为痘痘发愁时,她却拥有光洁白皙的肌肤,笑起来露出一排整齐的小米牙,从幼儿园开始,就受尽师长宠爱。

这样的人生,若能一直持续下去,该多好啊。

可在这世上,幸福若没有不幸作对比,便也会失了颜色。就像顾喜彤若不曾经历后来的种种,便不会更深刻地懂得,十五岁以前的日子,就是她生命中最好的日子了。

她多想能永远停留在那少不更事的年纪啊。

她多希望,2008年那个初夏,那场举国皆恸的灾难,只是一个出现在电视剧里的情节,若不想看了,换台便是,抑或更简单,关掉电视便是。

可那一天,那场灾难,真真正正地发生了。

顾喜彤不太愿意回忆那一天。此后很长一段时间,她都不愿意看到或听到“地震”两个字,有人来做慈善,献爱心,她都会在心里冷笑,觉得是作秀。专家说,这是精神受到创伤的后遗症,时间久了慢慢就会好起来。

但她却觉得自己从此再也没能好起来。

是的,那场灾难,便是世人皆知的“5.12汶川大地震”。

楠县有山有水,那山,属于龙门山脉的一部分,而汶川地震,在事后其实有专家提出,应该叫龙门山地震更准确一些,因为地震是由龙门山脉断层的活动引起的,除了震中汶川外,龙门山沿线一带很多县市的受灾情况都非常严重。

在此之前,顾喜彤从没经历过地震,对地震一无所知。她不仅数学不好,地理也很渣,所以那天下午地动山摇的时候,最开始她是真的没反应过来发生什么了。

她记得那天是星期一,下午第一节课是她最头疼的数学,她正好来例假,肚子疼,便借此机会跟数学老师请假去上厕所。

她所在的教室在一楼,走廊尽头便是厕所。她双手轻轻捂住小腹,慢吞吞地朝厕所走,快到门口时,她突然改了主意,决定多走几步,去操场角落那个厕所,这样可以拖延更多的时间。

上完厕所,她刚整理好自己,穿好裤子,还站在蹲位上,地面便开始晃动。一开始她以为自己低血糖,头晕,可地面颠簸得厉害,她完全站不住,头顶也开始有水泥块掉落下来,她惊恐万分地明白过来:地震了!

第一反应便是往外冲,可越是着急越不得章法,她一个踉跄,被地上一个水泥块绊倒,重重地摔倒在地,接着是轰隆隆的巨响,漫天的尘土,她吓傻了,双手捂住脑袋,紧紧闭上双眼,大脑一片空白,连“完蛋了”都没空去想。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只是几秒钟,也许是几分钟,人在那样的情况下连一秒都会觉得漫长不已。总之,地面还在晃动,但厕所已经彻底垮塌,顾喜彤哆哆嗦嗦睁开眼,发现自己四周都是混乱的钢筋水泥之类的东西,她再一抬头,吓得魂飞魄散之余又庆幸不已。

她的身体上方,几个预制板交错搭在一起,而她,刚好身处那个交错余留出来的空间里,所以并没受伤。

真是菩萨保佑。她屏住呼吸,想爬出去,却发现校服裙子的裙摆不知道怎么被勾住了,她想挣脱,可身体一动就有水泥块掉落,她立马吓得僵住,像被施了定身术一般,不敢再挪动丝毫。

静下来之后,她才注意到外面的声音,建筑物垮塌的声音,很多人跑动的声音,哭泣的声音,不知道哪里的狗狂叫的声音。

她静静地呆着,以为马上就会有老师出现,然后很多人会合力将她救出来,爸爸会马上来接她回家。

她根本不知道这是一次多么严重的地震,也不知道这时候人人都自顾不暇,谁会注意到她被困在这个偏僻的角落了?

她也不知道随时可能发生严重的余震,她所处的空间,随时可能被掩埋。

就在她不知所措的时候,有急匆匆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地传过来,她马上大喊:“我在这里!”

她以为那人是来找她的。

脚步声犹犹豫豫地停下来,很快又响起,这次是由近及远,她吓得要死,怎么可以扔下她?

“救命!我在厕所里,被埋住了!”她不顾形象地大叫起来,几乎是带着哭腔了。她早就想哭了,只是不敢,况且哭了也没用,此时却忍不住泪花四溅,因为觉得委屈,觉得害怕,委屈没人理她,害怕被唯一的希望抛下。

脚步声终于靠近,顾喜彤看见一张焦急惊惶的男生的脸凑过来。她认识他,他叫韩冬屿,是高一的学长,上学期的校庆文艺汇演,他担任男主持,听说马上要举行的县艺术节,他也是男主持人之一。

“师兄,帮帮我,我的裙子被勾住了,我出不来。”她语速很快,哀求道。

韩冬屿打量一番,找到她的裙子被勾住的地方,他从垮塌的建筑物废墟外伸手去够她的裙子,手指很快被磨破皮,却还是没办法将勾住的地方扯出来。

“没时间了,这样,你把裙子脱掉爬出来吧。”他严肃地说。

顾喜彤之前不是没想过这个办法,可第一,她被困住的空间太小,根本没给她移动手臂去拉裙子拉链的余地,第二,她好歹也是公认的初中部校花人选之一,叫她只穿一条内裤在那么多人面前出现,她实在没那个勇气。

韩冬屿却没给她犹豫的时间,他果断地摸索到她的后腰,拉开拉链,然后抓住她的手臂开始往外拖。

一切发生得太快,顾喜彤还来不及去为这个动作而脸红,身体就已经感觉到阵阵剧痛,应该是皮肤被磨破皮了,她手脚并用,狼狈地爬出来,还没站稳,余震就来了。

又是一阵颠簸,她差点摔倒,下意识紧紧抓住韩冬屿的手臂,而身后那堆建筑物废墟又发出轰隆隆的声音,不过几秒钟,她刚才所处的空间已经被水泥砖块填满。

她后怕不已,眼泪马上夺眶而出,下半身只穿着内裤这种事,在此刻也已经不足挂齿。

韩冬屿却没空等她平复心情,更没空接受她的感谢,他飞快地脱下上身的白色校服T恤扔给她:“穿上吧。我要回家去看我妈,先走了。”说完便急匆匆地跑开了。

顾喜彤边哭,边在自己的校服T恤外面再套上韩冬屿的T恤,他个子高,校服又宽大,所以她穿上他的衣服,完全能把屁股盖住。

她穿好衣服后哭着回头,看见操场上聚集着的慌乱的人群,才懵懵懂懂意识到,这次地震似乎很严重。

到底有多严重呢?

街边的房子垮掉了,路边躺着伤员,不小心会看见尸体……这些对顾喜彤来说,都还不算最严重。

最严重的是,她费尽周折,才在县政府大楼前的广场上设的临时医疗点找到妈妈,她的手和腿都受伤了。

不,不对,这也不是最严重的,因为即使是受伤了,但妈妈至少还是陪在自己身边的。

比这更严重的是,妈妈告诉她,今天下午,爸爸接了两个客人去山里游玩,此时山里的情况尚不清楚,因为交通中断了,通讯也中断了。

后面那段时间的事情,顾喜彤都记不清了。

或者说,她不想记起来。

看了太多的鲜血,太多的伤痛,太多的眼泪,经历了过去从未经历过的惶恐,慌乱,茫然,担忧,害怕,绝望。

后来,她再也没有听到过爸爸的任何消息,只知道那座山山体垮塌,死伤无数。那些去山里拍婚纱照的新人,那些全家老小去山里旅游的游客,山里的住户,以及,像顾喜彤的爸爸这样的路人,就这样永远留在了那座大山里。

甚至包括爸爸的出租车,也永远消失在山里,连一点线索都没能留给他的妻女。

幸福戛然而止,顾喜彤过去十五年里觉得天经地义的东西,从此以后再难得到,她曾经觉得再平常不过的日子,此后,再也不能拥有。

也正是因为有了过去那些美好日子的对比,此后的生活,才更让她觉得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