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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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头

黄理朝我走过来时,我的肠子都快饿断了。他像我见到的其他公交司机一样,拎个特大号水杯。夜色昏暗,我仍能看清杯底的残水上漂了几朵菊花。

四月的张垣,特别是晚上,寒意甚浓。十分钟后,我和黄理走进明德北红焖羊肉店。一天前,我就订了房间,酒早已摆好,五星的张家口老窖。黄理说,买这么贵的酒干什么,二锅头就行。我说,黄哥哪里话,二锅头是我这种人喝的。黄理说,也罢,不过下次可不能把我当外人。我说,我从没把黄哥当外人。黄理呵呵一笑,这就对了,谁跟谁呀。

黄理酒量大,我领教过。每次我都做干杯状,但杯底总要剩那么一点点。其实,我敞开喝,他喝不过我。我不是来和黄理比酒量的。我带了两瓶酒,如果我少喝一点,另一瓶可能就不用开了。还有,我尽量夹火锅里的萝卜、豆腐、粉条,油水足,也很好吃的。羊肉自然留给黄理。这样的小九九,我心里有一大把。我并非小肚鸡肠,可日子过成这样,不精打细算不行。大鱼大肉的日子谁不想?命里没有呀。

黄理喝到鼻尖冒汗时,往后仰了仰,他的目光穿过一缕缕热气,定在我脸上,说我问过了,不大好办。我说,肯定不好办,好办还用得着黄哥吗?黄理说,你倒是有啥说啥,只是,我直接挂不上话,也得通过别人。我说,这就麻烦黄哥了。黄理说,单给校长就得一万。我立刻道,没问题。我早打听好了,校长一万,借读费、杂费、书本费另算,也得一万。我妻子在附属医院打扫卫生,她打听的也是这个价。黄理说,中间人那儿……我说,绝不让人家白跑腿。我从上衣内兜掏出两沓钱,昨天就准备好了,一沓一万一沓五千。黄理愣了愣,旋即笑了,我没退路喽?我严肃地说,我没几个朋友,只能给黄哥添麻烦。黄理说,好吧,我试试,办不成可别怪我。我说,黄哥能办成的,到时我……黄理打断我,办成了请我喝酒,办不成也不要骂我。我说黄哥说笑了,我毛头不是那样的人。黄理问,为什么一定要去二小?我听说二小一个班七八十号人,跟煮饺子一样。我本来想说谁不想念个好学校,临时想起那句话,大声说,我不能让女儿输在起跑线上。黄理哈哈一笑,点着我的鼻子说,看不出来呀,毛头,真有你的。

那瓶酒还是开了。心情好,喝得痛快,餐馆快打烊了,我和黄理才离开。我住得远,在大境门外,走回去已是午夜。平时,妻子快睡醒一觉了,她起得早睡得也早。那天,她直愣愣坐在沙发上,我一只脚还没迈进门,她便弹起来问我结果。我说快渴死了,不能让我先喝点水嘛。妻子接了杯自来水,递过来突又撤回去,你不说,就甭想喝!我说好吧,大姐,听你的。

被闹铃叫醒,天已大亮。我嗅嗅鼻子,顺着香气望去,看到餐桌上的炒鸡蛋和炸馒头片。想起昨夜的折腾,我笑了笑,觉得骨头也被炸过了,酥酥的。我洗过脸,将炸馒头片和炒鸡蛋放在饭盒里,拎上昨日喝剩的半瓶酒。

父母也住在大境门外,与我隔一条河,直线距离不过几百米,但因为只有一座桥,每次去父母家要绕一大截。从桥这边走到桥那边,再从桥那边走到桥这边。如我的日子,反反复复,没有变化。

进院便听到父亲的咳嗽声,凿石头一样,咔!咔!!咔!!!我的脑壳阵阵发麻。

母亲正伺候小可洗脸,她护在小可身边,左手香皂,右手毛巾。她瞅见我手里的酒瓶,小声责备。我没接茬儿,说你别这么惯她,让她自己洗。小可说,我自己洗不了。母亲说,听见了吧,我可没惯她。我说,小可,秋天你就要上小学了,自己连脸都不会洗,老师和同学可要笑话你的。小可猛拍几下水,母亲忙说,那时小可就会了。

我没有马上进里间,又被凿了几下,静等片刻,掀起门帘。屋子有些暗,父亲靠在角落,有些模糊。身旁放一个看不出颜色的痰盂,几年前他就离不开了。昨天好点儿了没?我问。明知是废话,但还是要问,每天问。父亲问,酒呢?我不由笑了,你耳朵倒是好使,我妈不让你喝。父亲一阵剧烈地咳嗽,我忙在他后背拍了几下。父亲喘息片刻,催促,拿进来呀,你是来馋我的?我说,哪有大清早喝酒的?父亲没好气,大清早怎么啦?谁规定了?我妥协,好吧,那你少喝点。父亲哼了哼,以为你是大夫呢!

虽然母亲反对,我仍隔三岔五给父亲买酒。父亲好这口,他和母亲因为这个常闹别扭。早些年,父亲在工厂上班,我和母亲在村里侍弄那二十亩薄地。我们村庄管这叫一头沉。工资月月发,一头沉总是让人羡慕的。父亲倒是每月都回,但带不回多少钱,工资多半买酒了。夜晚吵了架,白天母亲仍是满脸笑意。乡亲打趣母亲是不是半夜半夜数票子,数得眼睛都睁不开了。父亲带不回钱,但他说会把母亲弄到张家口,还说我将来可以顶他的班。父亲倒是没有食言,我们的家在一九九二年秋天搬到张家口,但我并没能顶父亲的班。据说,两瓶茅台就可以搞定,父亲也准备好了,但那天晚上他喝醉了,没找见厂长家。第二天厂长出门了。待厂长回来,已有了新政策。母亲自是经常唠叨,我也有过怨言,但能怎么样呢?活着的路又不止这一条。父亲仍然爱喝,母亲管不住。父亲住了几次院后,母亲的反对更加强烈。父亲照旧,只是不喝那么多了。我口头是赞同母亲的,行动却偏向父亲。他的日子不多了,喝点又能怎样呢?不喝怕也熬不到年底。我无能为力,能做的就是让他离开时少些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