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翌年一月,时雄因地理书的工作,正在上武边境的利根河畔出差。他是去年年底来到这里的,所以非常担心家里——特别是芳子的事。尽管如此,也不能就此把公务放下。一月二日,时雄回了一趟东京,那时他的次子正患牙病,被妻子和芳子殷勤地照顾着。从妻子口中得知,芳子越来越沉溺于爱情之中了。新年的前一晚,田中因生活难以为继,回不了旅馆,便在整晚运行的电车上过了一夜。妻子因两人来往过于频繁,也曾委婉提醒,却与芳子发生了口角。此外还有各种事情。听到这些,时雄觉得很是为难,在东京住了一晚便又回到了利根河畔。
现在是五日的夜晚。茫茫的夜空中悬挂着一轮带有晕轮的月亮,月光映照在河中央,泛起粼粼波光。时雄打开桌上的一封来信,认真地思考起那件事情。这封信是稍前旅馆的女佣送来的芳子的亲笔信。
老师:
我实在对不住您。老师对我的体谅,这份恩情我永生难忘。现在一想起您的关爱,我的眼泪就忍不住掉下来。
我的父母就是那样的。尽管老师您都那样跟他们说了,可他们还是顽固守旧,一点儿不能体谅我们的心情,我把事情都哭着告诉了他们,可他们还是不答应。一看母亲的信我就泣不成声,哪怕能稍许体谅一下我的心情也好呀。我现在才深切体会到,爱情原来是这么苦涩的东西。老师,我已经下定了决心,圣经里也写过女子要离开父母跟随丈夫——我决定跟随田中。
田中至今生活没有着落,先前准备的钱也已用尽,去年年末就过着落魄潦倒的悲惨生活。我再也不忍看不下去了。即使得不到家里的资助,我们两人也会一起努力在这个世上活下去。让老师您为我们担忧,真是对不起。您在监督上的担心也是理所当然的。尽管您为了我们那般地劝说我家里的父母,但他们只是一味地生气,不理睬我们,未免太过冷酷无情了。即便我被逐出家门,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他们总是说我们堕落什么的,不肯认同我们,我们的爱情有那么随便吗?而且还说什么家庭门第,相信老师您也会体谅,我不是那种将爱情交由父母安排的旧式女性。
老师:
我已经下定决心。昨天我在上野图书馆看到一则广告,招募女实习生,我想去应聘。两个人都拼命工作的话,应当不至于挨饿。就这样住在老师您的家里,让老师和师母担心,实在抱歉。也请老师一定要原谅我做的决定!
芳子敬上
爱情的力量最终还是将两人拖入了深渊。时雄觉得不能再这样放任下去了。他想起自己为了博得芳子的欢心而采取的“温情保护者”的态度。在那封寄给备中芳子父亲的信中,他抱着无论如何都要征得对方同意的想法,竭力维护两人的恋情。时雄知道,芳子的父母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答应的。自己其实也希望他们极力反对。果不其然,芳子的父母对此极为反对,甚至说,如果芳子不听劝告,就断绝亲子关系。两人确实为这段爱情付出了应有的代价。时雄一直为芳子解释,说他们的爱情并非是为了龌龊的目的,请芳子父母中的一个人一定要到东京来解决这件事情。但是芳子老家的父母说,既然身为监督者的时雄抱有这种态度,而他们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松口答应的,所以即使来了东京也没用,终究还是没有来。
时雄对着芳子的来信思考着。
两人的状况已经到了刻不容缓的地步。她说想要离开时雄的监督,两个人一起生活。时雄认为这种大胆的言论中,包含了许多值得警惕的因素。不,也许他们已经迈出了那一步也未可知。另一方面,时雄认为自己为了两人的爱情尽心竭力,他们却辜负了自己的好意,做出这样的决定,真是无情无义。时雄甚至很愤怒地想,任由他们去好了。
时雄为了平复自己激动的情绪,来到月影朦脓的利根川河堤上散步。月色朦胧的夜晚,虽仍是冬季,却有了些许暖意。河堤下,家家户户的窗户里灯火闪烁,平静而祥和。河面上笼着一层薄薄的雾气,往来船只的尾部发出吱嘎吱嘎的声响。下游有人大呼“哎——”,招呼渡船过河。浮桥上通过的车辆发出一阵轰鸣,随即又恢复了平静。时雄走在堤坝上思考着此间的种种事情。比起芳子的事,自己家里的寂寞更让他的内心感到痛苦。三十五六岁的男女最能体会到的生活的苦痛、事业上的烦恼、生理上的欲求不满等等,形成了一股巨大的力量压在时雄的心上。芳子是他平凡生活的希望之花和精神食粮。芳子的美丽,使时雄内心的荒原上有了鲜花绽放,锈迹斑斑的大钟也再次鸣响。芳子给时雄的生活带来了全新的活力。可是现在他却不得不再次回到寂寞荒凉的过去,回到以前波澜不惊的平庸生活中……比不满和嫉妒更炽烈的热泪不断沿着时雄的脸颊往下淌。
他认真地思考了芳子的爱情和她的一生。他用自己的经历作比照,想象两人同居后的倦怠、疲惫与冷酷。还联想到女子把身体交付给男人之后的悲惨境地。面对隐藏在自然界最深处的黑暗力量,他的心里不由得滋生出一种厌世的情绪。
时雄觉得必须认真地解决这件事了。他回想起自己过去的行为,是那么地不自然,不诚实。那天夜里,时雄满怀热情地给芳子备中老家的父母写了封书信。他将芳子的信件也卷入其中。信里细述了二人的近况,在信的最后,时雄写道:
“您作为父亲,鄙人作为老师,我想已经到时候和他们两个当事人坐下来,认真商议这件事了。您有您作为父亲的主张,芳子有芳子的自由,而鄙人也有作为老师的看法。因此,诚挚地希望您能在百忙之中抽出时间,来一趟东京。”
搁笔之后,时雄把信放进信封,写上了“协商备中县新见町横山兵藏先生”字样。他把信放在一旁,凝视了许久。时雄感到这是一封决定命运的信,他断然叫来了女佣把信交给了她。
一天两天,时雄想象着那封信被寄到备中山里边的情形。在那个四面环山的乡村小镇,镇中央有一栋高大的白墙建筑,邮差把信一送到那里,店里的伙计就会把信拿到里面屋去。身材高大、留有胡须的主人读起信来……命运的力量,一刻比一刻迫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