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无遮拦，天真烂漫

在《水浒传》一百零八人中，性格鲜明的人物不多，金圣叹[1]说：“《水浒》所叙，叙一百八人，人有其性情，人有其气质，人有其形状，人有其声口。”那是夸大其词，《水浒传》中，真有性情、气质、形状和声口的，大概也就十来个人。这已经很不简单了，足以使《水浒传》成为一部伟大的小说。

而在这十来个人中，李逵是其中一个，而且非常独特。

李逵可以说是一个成人世界里的孩子。举凡孩子的天真、单纯以及胡闹闯祸、没准头、欠缺是非判断，他都有。

金圣叹评论李逵，说他是“一片天真烂漫到底”。不错，李逵具有天赋的、质朴的是非观，但是，他缺少鲁智深那样的悲悯情怀，那是成人才有的，李逵实际上一直没有长大。

我在讲鲁智深时曾经说，梁山好汉就其与事的关系而言，有几种类型。

有些人是“人遇事”。如鲁智深。

有些人是“事找人”。如林冲。

有些人是“人找事”。

而“人找事”的典型代表是李逵。他好像总要找点儿事，生点儿事。他是梁山第一盏不省油的灯，梁山好汉，谁都怕和李逵一起办事。因为他随时可以闹出事来，惹是生非，无事生非，与他在一起，总要提心吊胆，跟在后面给他擦屁股。

《水浒传》里，李逵一出场就闹事。仅仅半天的工夫，接连闹了五场，简直闹得我们应接不暇、眼花缭乱，又心烦意乱，而且是当着宋江的面闹的。

先看第一闹。

宋江刺配江州，与戴宗相见，二人在江州临街的一家酒肆中吃酒。才饮得两三杯酒，只听楼下喧闹起来。过卖[2]连忙走入阁子来，对戴宗说道：“这个人，只除非是院长[3]说得他下。没奈何，烦院长去解拆则个。”

戴宗问道：“在楼下作闹的是谁？”

过卖道：“便是时常同院长走的那个唤做铁牛李大哥，在底下寻主人家借钱。”

戴宗笑道：“又是这厮在下面无礼，我只道是甚么人。兄长少坐，我去叫了这厮上来。”戴宗便起身下去。

不多时，戴宗引着一个黑凛凛大汉上楼来。这就是李逵了。他此时在押牢节级[4]戴宗手下做着小牢子，是牢城营里最底层的管理人员，所以戴宗管得住他。宋江看见他，吃了一惊。宋江也是行走江湖，阅人无数，为什么见了李逵，吃了一惊呢？因为李逵的长相太吓人了：

不搽煤墨浑身黑，似着朱砂两眼红。

我们知道，宋江自己长得就很黑，还被戴宗骂为“黑矮杀才”，自己都长成这样了，看到李逵还是吃了一惊，可见李逵的外貌确实有异于常人的吓人的地方。

宋江看李逵黑，是心中暗吃一惊，嘴上可没说，这是宋江的修养。李逵看宋江黑，可就说出来了。

李逵看着宋江，问戴宗道：“哥哥，这黑汉子是谁？”

当着人家的面，就称呼对方为“黑汉子”。

什么叫口无遮拦？就是心口如一。口无遮拦，实际上是心无遮拦。

这是宋江和李逵的对比：一个为人有教养，一个为人无遮拦；一个有文化，一个很自然。

李逵的可爱，主要就得益于这种个性。绝大多数人说话都是经过斟酌的，猛然见到李逵这样说话不经过大脑的，我们会产生一种清新且轻松的感觉，在他面前，我们无须设防——因为他是透明的。

正因为透明，李逵将对宋江的观感毫无遮拦地说了出来，宋江因此不胜尴尬。

戴宗对宋江笑道：“押司[5]，你看这厮恁么粗卤，全不识些体面。”

其实，刚才在牢城营里，戴宗自己也因为宋江没有给他送常例钱[6]，辱骂宋江是“黑矮杀才”，现在反而笑李逵“粗卤”，岂不知“黑汉子”总比“黑矮杀才”好听。

这又是一个对比：李逵淳朴，戴宗凶恶；李逵是最初一念之本心，戴宗是利害计较之算计心；李逵心中无恶意，戴宗心中有歹意。

听到戴宗如此说他，李逵便道：“我问大哥，怎地是粗卤？”

人家说他粗鲁，他竟不知何为粗鲁。这真是鱼在水中不知水，人在道中不知道。李逵可能不明白：我说出我心中所想，怎么就粗鲁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