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十八

日子继续往下过。一日傍晚,张华和梁月鹏都忙着将挂在外面的衣服往各自店内收,准备关门。张华挑着一长溜衣服进入店内,然后出来,看着梁月鹏收衣服,问:“贾铁馨去常熟进货了?”梁月鹏说:“走了,二姐也去了吗?”张华说:“去了。”梁月鹏欣喜道:“张华,今晚我到你家喝酒,行不行?”张华热情道:“行啊,我马上回去先把饭煮上,我买点卤菜,再炒一个菜,就等你来。”梁月鹏说:“好,我来带点水果,今晚我俩好好叙叙。”张华高兴地推辞道:“不用不用,我家水果不断,都有。”
梁月鹏关了门后即骑着自行车到水果摊买了几个苹果,然后直奔贾铁芳家。梁月鹏和张华情投意合,坐在桌旁对酌。张华和贾铁芳的女儿——五岁的张容拿着梁月鹏带来的苹果在吃。梁月鹏说:“你是个好人。”张华说:“小杨要是在家,我们三个聚聚,那有多好。”又说,“贾铁馨的性格你要摸到,她发脾气的时候,你让她发,等她脾气下去了,你再和她慢慢讲。我家贾铁芳也是这样,男人不究女人过。喝酒喝酒。”俩人亲热地对饮。梁月鹏好奇地问:“现在我们这一个服装店能值多少钱?”张华本想回避,但还是说了:“至少……”伸出左手后三个手指。梁月鹏说:“三万?”张华点点头。梁月鹏说:“我还认为只值大几千块钱呢。那贾铁馨有多少钱?”张华不觉对门外望望,伸开左手五指,翻过来又覆过去。此时可见其食指短了一小截儿,秃秃的,没有指甲。梁月鹏惊讶地小声道:“十万?”张华又点点头,接着又悄悄道:“贾铁权欠账四万。”同时伸出左手四个手指。梁月鹏皱起眉头,说:“看不出来,看他那样子,倒像是个大款。”
次日早晨,张容活泼地跑进贾铁权服装店,喊道:“大舅妈,大舅妈,梁叔叔昨晚和我爸喝醉了。”贾铁权之妻王世芳一听,不屑地往地上啐了一口。
去常熟进货一般都是傍晚走,次日天亮之前到,大半个白天在批发市场拿货,下午晚些时候回,第三日天没亮就可到家。桃源县城有一辆私人大客车专门跑这个。贾铁馨进货回来了,上午十来点钟,她来了,站在自家店门口“衣篱”边一边捋着挂着的服装,一边骂骂咧咧道:“我十万你看到了?我是卖肚皮子得来的值得你来宣传?手拇指斩掉才几天就忘掉疼了?把自己肠子捋直了才是个人哩!”贾铁芳在隔壁教训张华的声音:“吃饱了饭撑的!我家饭吃不掉了?……”人行道上看客驻足。梁月鹏感到不安,走出来对贾铁馨说:“你不答应我不讲吗?这有什么好说的?”贾铁馨气咻咻地走进店里。梁月鹏主动走到隔壁,对一脸气愤的贾铁芳说:“对不起,都怪我,都怪我。”贾铁芳两只眼睛一眯,双眉都弓成弧状,说:“我家饭给狗吃掉了!”王世芳在自家店靠着“衣篱”坐着,满足地谛听着发生的一切。
日子继续往下过。早晨,贾家这几爿服装店,家家都在门口挂衣服。王世芳边挂衣服边高声道:“他二姑父你讲可对?等我们孩子长大了上大学,一个花两万,两个不就才四万,我卖房子也要供养孩子上大学,免得干这个活受罪!”梁月鹏有所感觉,动作生硬地挂着衣服。张华一下子挑出来一长溜衣服,赶忙赔笑道:“大嫂讲得对,大嫂讲得对。”王世芳含沙射影道:“我们都是小兵,大将们都在家撂胯子。”张华也适时地来一句笑话:“太阳都把屁眼沟晒黑了。”王世芳笑道:“他二婶你讲可对?”在自家店外挂着衣服的小陈生性胆怯,嗓音细弱道:“对对对。”梁月鹏将一件衣服没挂好掉了下来,涨红着脸弯腰去捡……
中午时分,梁月鹏一时无事,无聊地走到贾铁钱服装店门口,见小陈坐在“衣篱”边吃饭,便走到跟前,声音不大道:“小嫂吃什么好菜?”小陈盒饭上盛着青椒肉丝和青菜蘑菇,显得清淡可口。小陈笑嘻嘻道:“尝一口。”便递筷子给梁月鹏。梁月鹏接过筷子,夹了一点肉丝尝了一口,称赞道:“好吃好吃,比我烧得好多了。”小陈说:“你小哥烧的,烧了十几年锅了。”这时,嘴角油乎乎的贾铁钱端着茶杯,踱了进来。梁月鹏走上来亲热地招呼道:“小哥吃过了?”贾铁钱没看梁月鹏一眼,又像是没听见。梁月鹏赶忙递椅子让坐,贾铁钱乜斜起眼,把嘴往外努了努道:“你算老几?”梁月鹏嘟囔了一句什么,一低头,快步走开了。
梁月鹏到处碰壁,回到自家服装店里,正进来一对农村青年男女顾客,便赌气上去接待,见女顾客在摸看一套女式西服,便正儿八经道:“这套女式西服在桃源商场棍打不动二百多,我们私人搞,沾利就走,先穿后买,才知好歹,先试一试。”大姑娘腼腆道:“试过不买可行?”梁月鹏说:“既试就想买,好吧,先试吧。”姑娘脱掉外衣试了起来,然后满意地付款,和男的走了。梁月鹏欣喜地上账。贾铁馨笑吟吟地走进来,后面跟着她父亲贾钢洋。贾铁馨亲昵道:“小伙子,卖多少钱?”梁月鹏兴奋得有些慌乱道:“卖一套女式西服,进价四十五的,卖了一百三。”贾铁馨接过账本看起来,说:“可以可以,赏你一个热屁包子吃!”贾钢洋站在外面往里看了一会儿,然后走了。
晚上,贾铁馨和贾铁香常常带点菜到父亲家里吃晚饭。贾钢洋长着一副紫铜色的面孔,个子高大,端坐在桌边慢慢地嚼着菜。小杨、贾铁香夫妇带着刚会走路的儿子和贾铁馨围坐在桌旁喝酒、吃饭。贾铁馨、贾铁香等姐妹兄弟的母亲,即贾母,坐在一旁看电视。贾钢洋喝了一口酒,一字一顿道:“我就是想不通,梁月鹏为什么愿意到我家?”贾铁馨脱口就一句:“人家说有文化的人想得开。”贾铁香张口斥道:“差差差,我爸讲的什么意思你还没搞清楚就别慌插嘴。”脸喝得通红的小杨理论道:“在我看来,梁月鹏很单纯。”贾铁香立即专横地截住小杨道:“去去……”贾铁馨说:“爸,你也不是没和梁月鹏见过面?这门亲事也是经过你同意的。”贾钢洋说:“我同意?我只是没有强烈反对。你最适合一个人过。我的女儿我能不清楚?”贾铁馨露出笑脸,开玩笑道:“那我现在和他分?”贾钢洋扭头看到小杨带着儿子去门外了,儿子要撒尿,便对贾铁馨和贾铁香说道:“我还是那句老话,钱在谁手上,谁就是老子。”贾铁馨说:“这还用你教?”
一日中午,贾铁馨坐在服装店柜台里面,手拿着筷子,看着柜台上的青椒肉丝和西红柿鸡蛋汤在等着。梁月鹏轻轻递上一瓶酒,轻声道:“买花生米钱不够。”贾铁馨不悦地从身上掏出两块钱给他,说:“再带两袋榨菜。”梁月鹏接过两块钱,转身离去。贾铁馨把酒瓶盖子拔开,往玻璃杯里倒酒,开始喝起酒来。梁月鹏又返回来,轻声道:“买两袋榨菜钱不够。”贾铁馨说:“买两袋不够不能买一袋?猪脑袋。”梁月鹏气闷地转身离去。贾铁馨独酌。不一会儿,梁月鹏扔了一袋花生米和一袋榨菜在柜台上,面带愠色。
傍晚,已关了门,店里货堆如山。梁月鹏怯怯地来到小铁床前,用手碰了碰蒙头大睡的贾铁馨,说:“门已经关了。”不见动静。梁月鹏迟疑片刻,慢慢伸手掀开被头,见贾铁馨睁眼睡在床上,轻声道:“门已经关了。”只见贾铁馨一跃而起,梁月鹏吓了一跳!贾铁馨盘腿坐在床上,翻脸无情道:“把钥匙给我!”梁月鹏愣怔着。贾铁馨说:“给我!”梁月鹏不得已掏出钥匙,还握在手里。贾铁馨说:“四时合不来,五时就滚蛋!给我滚!”梁月鹏看出一点名堂,冷静地在床沿坐下来,说:“钥匙我决定给你,我马上就走,我来把两句话说掉。”说着把钥匙放在贾铁馨枕上,“我问你,我哪方面对不起你?我不就把花生米和榨菜扔在柜台上吗?我生活能力确实差,家务事不熟练,这正说明我是小伙子没成立过家庭,两年一过我什么都会干!”贾铁馨怒色未消,但已不说话了,也没拿钥匙。
日子继续往下过。一日上午,约莫十一点钟了,梁月鹏坐在柜台里面看书。柜台外面,贾铁馨在给一个个子较高、身体较瘦的农村男青年试穿一件西服褂子,褂子明显偏短小,但贾铁馨硬帮助男青年把褂子穿上身,男青年把胳膊抬了抬,紧巴巴的,男青年犹豫道:“有点紧,我恐怕不能穿。”说着就要将褂子脱下。贾铁馨笑吟吟地拍着他的背,同时阻止他脱褂子,怂恿他道:“正好,小伙子这身材当模特一流,穿那么肥大多难看,多少人想要你这身材还想不到哩。”男青年有点上当了,说:“是有人说我身材好。”贾铁馨说:“我说得没错吧,你回去穿,要是小了拿来换,好不好?”男青年看了看贾铁馨,信以为真道:“好吧,那我就买了,要真小了我就拿回来换。我家离这儿三十里呢。”男青年付完钱走了。贾铁馨过来拿笔上账,高兴地对梁月鹏说:“就剩这一件了,小号的,很难卖!”梁月鹏说:“我看他穿确实小,回去怎么穿啊?”贾铁馨白了梁月鹏一眼道:“像你这样去喝西北风!每天上午我们大脑绷得最紧,十点、十一点如果还没开张,你知道我们是什么感觉?”梁月鹏说:“知道,那种感觉就是如坐针毡,想到房租、税、工商费还要从里面扣,很紧张。”贾铁馨说:“根本不止这些,每天吃喝拉撒都靠这个店,还有那么多卖不掉的衣服,都是花的真金白银从外面进来的。”梁月鹏理解道:“可以理解。”
次日,梁月鹏仍坐在柜台里面看书。柜台外面,贾铁馨在给一个城里妇女试穿衣服。昨天买西服褂子的瘦高男青年提着衣服袋子走了进来。外面,贾铁钱端着茶杯,踱着步,往贾铁馨店里瞅了瞅。瘦高男青年来到贾铁馨跟前,把西服褂子从袋子里掏出来,说:“我这褂子太小了,不能穿。”贾铁馨看了瘦高男青年一眼,很冷淡,继续和城里妇女谈生意:“这件褂子在这个季节,你穿,在家里在外面都适合……”贾铁钱踱了进来,上下打量着店内外衣服的摆设,一边听着贾铁馨谈生意。瘦高男青年拿着西服褂子,执意地对贾铁馨说:“你昨天不是说小了拿来换吗?”梁月鹏把书放下,走了出来,伸手把瘦高男青年的西服褂子接过来,说:“你再看看你喜欢哪件?可以换。”城里妇女没买衣服走了,贾铁馨过来伸手夺过梁月鹏手中的西服褂子,剜了梁月鹏一眼,把西服褂子退给瘦高男青年,对瘦高男青年说:“不能换!”瘦高男青年接着西服褂子,倔强起来,说:“这衣服太小,不能穿,我就要换!”梁月鹏对贾铁馨说:“给他换了,给他换了。”贾铁馨对梁月鹏吼道:“你给我滚!”梁月鹏不吭气了,回到柜台内。贾铁钱已站在跟前,观看着生意纠纷,在判断着事态发展。瘦高男青年对贾铁馨说:“你不给我换,今儿个我就不走!”这时,贾铁钱走到瘦高男青年面前,一拳捣在瘦高男青年胸部,凶狠道:“给我滚!”向瘦高男青年瞪着眼!瘦高男青年吓了一跳,受了重创似的“噢”了一声,身体一软,害怕道:“你打我?”赶忙把西服褂子丢到地下,“算了,衣服我不要了……”转身走了。贾铁馨怔了一会儿,把西服褂子捡起来,拿撑子给撑上,又挂了上去,不觉露出笑容,对贾铁钱说:“小哥今天功劳大大的!”贾铁钱满不在乎,转身离去。梁月鹏目睹着这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