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八

青溪县城大街上,车来人往,繁华似锦。小四子抱着梁月鹏的被子,小好扶着有些踉跄的梁月鹏,大家谈笑风生地走在街边。一辆卡车从梁月鹏身边“唰”地驶过去,小好惊悚地猛地一拉梁月鹏,没擦到。梁月鹏目光无聚,注意力集中不起来,只是一个劲地跟着他们走。梁月国吩咐道:“我们从城外走。”他们掉转方向走去。
城外是一片水田,农民们在弯腰栽插水稻秧苗,水面上泛着粼粼的波光。梁月鹏幸福地被阳光刺得眨巴着眼,惊喜地看着这田地和田地上插秧的人们,和大家一起从田埂上走过。中年汉子和小好说着什么向前跑去。
梁月鹏被簇拥着走过来,还没到公路站,大家就被鞭炮和大炮仗的声音吸引。是中年汉子和小好站在公路站大门口,各自叼着香烟,前者手里拿着一大串鞭炮,后者手里拿着几个大炮仗,正在笑嘻嘻地放呢。但公路站里出来工作人员,不准许到大院里放,他们就在门外放完了事,也算是为梁月鹏的归来光明正大地庆贺了一下。
俗话说:“就像从饿牢里出来的一样。”梁月鹏也不例外,要补充营养,梁月国便去买了一斤瘦肉,切成肉丝倒进沸腾的水里,汆了汆,端给梁月鹏吃,并嘱咐道:“刚出来身体虚,吃慢点。”又在跟前看着梁月鹏吃了一会儿,才放心地离去。
梁月鹏的身体很快就恢复了,工友们围坐在梁月鹏身边,看着他的只长出来一小截头发的模样,不免问长道短。中年汉子说:“月鹏,那里面的日子不好过吧?”梁月鹏感慨道:“不好过,真是度日如年,一天都难挨过去,真是一分一秒在数着过!”梁月国将埋着的头抬起来,说:“刚好第十四天,派出所来人说要放人了!超过十五天,我就要去找他们!”梁长根笑嘻嘻地看着梁月鹏的胸部,说:“现在校徽没了不戴了吧?”梁月鹏不介意道:“现在戴什么呢?没了。”小四子说:“那天晚上我们突然看见你坐进小轿车里了,我就想,像你们书念得多本事就大,没想到一下子搞进去了。”大家哈哈一笑。小好对着小四子较真道:“人家能进去也能出来!”大家又哈哈一笑。这时,包工头走来,对梁月鹏善意地批评道:“怎么稀里糊涂啊?都大学生了!”转了一转就出去了。梁月国对梁月鹏说:“你在这歇一阵子,然后回去。”
梁月鹏外出打工,却闯了一个大祸。然而,他并不认为这是祸,反而以为这是一个不同寻常的经历,或者说是与众不同的经历,因而自己就是一个与众不同的人,与众不同就是伟大,因而自己就是一个伟大的人。
小桥尚未竣工,工友们依旧循规蹈矩地在干活,梁月鹏真的与众不同,有了一个正当的身体虚的理由,提前回家了。
在青溪汽车站,梁月鹏遇见了看守所所长,所长竟认得梁月鹏,并主动热情地招呼梁月鹏,并关照说“要好好生活啊”,这让梁月鹏着实受宠若惊了一番,并坚定了自己这一次被弄进去并在里面待了十几天具有官方的正当性。
青山翠岭,绵延不绝。梁月鹏临窗坐在公共汽车内,定定地看着窗外。他隐约感到这次回到家里是免不了要挨训的。果然,到家后,梁月洲激愤道:“你还有什么理由可说?你不是一个劲地在做英雄壮举吗?做英雄壮举也不是你这种做法!”母亲坐在土门槛上,语气和缓道:“你怎能去会县委书记呢?你和他也非亲非故的,他不把你抓进去?”梁月芹说:“三哥你不知道,妈一听讲你被抓进去坐班房了,”指着地上,“睡倒就在地上滚,一边喊‘我的三儿子!我的三儿子!……’都哭死掉了!还下着大雨。”大嫂说:“妈因为你连着两顿不吃不喝,我们硬劝才吃了!”父亲坐在一旁,无所谓道:“就在家做两亩地,有吃有喝的,还要到外面跑什么跑?”梁月洲仍激愤道:“还在说理由、理由,你这是无赖你晓得吗?还体验生活?为以后当作家搜集素材?这么多人都陪你去体验生活?这么多人都陪你去搜集素材?你体验出什么结果来了?你搜集到什么素材了?赶快去成名成家啊?地球上缺了你,地球还能转吗?”梁月鹏站在一边,低着头,涨红着脸……
梁黑森和梁长春从梁月鹏家堂屋门前经过,笑嘻嘻地往屋内看了看。梁长春说:“月鹏头发都被剃了,现在刚长出来一小截。”梁黑森说:“人家跟梁老五学,梁老五经常讲什么完整的人?”梁长春说:“没蹲过号子的人不是完整的人!”
母亲说:“你看伢们都在笑话你。”梁月鹏涨红着脸站着,欲辩解又止。
被训了一通后,这事也就算过去了。但梁月鹏并没有把这事轻易地抛到脑后,而是要把这不可多得的素材写成电影剧本。二哥讲得再有道理,他也无法体会本人在牢房里的深刻感受啊,所以梁月鹏又坐到自己的土书桌前,书写了起来:
电影文学剧本
伟大的囚徒
编剧
梁月鹏
梁月鹏想了想,把“伟大的囚徒”杠掉,在旁边写上“还我红五星”,他干脆把这一页纸撕掉,在下一页重新写道:
电影文学剧本
还我红五星
编剧
梁月鹏
梁月鹏满意地欣赏着,然后站了起来,离开桌位。
梁开强在家,正把一个新锄把儿往锄头上装。梁月鹏踱了进来,说:“开强在装锄把啊?”梁开强一抬头,说:“哟!月鹏。”停下活计,盯眼看着梁月鹏的头,“听讲你被搞进去了?”梁月鹏笑嘻嘻道:“是的,县委书记把我抓进去的。”梁开强善良地笑了笑道:“你搞的我也搞不通,老五他们偷抢扒拿被搞进去,你怎搞也被搞进去了?”梁月鹏说:“我一直有一个疑问,我说‘我是江汉电影制片厂’,能不能这样说?我凭着江汉电影制片厂的那封信,信的内容是可以拍但需要赞助,就凭着那封信我可不可以说‘我是江汉电影制片厂’?”梁开强说:“怕不能吧?你也没有江汉电影制片厂的工作证。”梁月鹏受到刺激了,说:“工作证?还非要工作证啊?我说‘我是江汉电影制片厂’意思是……意思是江汉电影制片厂这封信就能证明我有这个剧本可以拍摄但需要资金这回事,你只要有资金,我们江汉电影制片厂就肯定能拍这个片子,你非要要求我本人就是江汉电影制片厂的职工,那又何必呢?”梁开强笑嘻嘻地看着梁月鹏,梁月鹏又说道:“那个校徽我只是戴着好玩,我也不是凭借它去招摇撞骗。我就是有什么不妥当,你也不能把我送到那里面去啊?你县委书记可以当面或者让人批评我一顿,也不能把我送到那里面去啊?”说着眼泪下来了,呜呜地哭了起来,在床沿坐下来,哭诉道,“我总是觉得我有写剧本的感觉,我相信这种感觉不会欺骗我,我为写剧本遭再大的罪我也心甘情愿!”梁开强在旁边安慰道:“不要哭了,上次开化回来还讲你要有空到他那去玩。”梁月鹏抬起头来,擦了泪,说:“开化现在分配在哪?”梁开强以不很满意的口气道:“在光明附近一个乡中,农村的一个初级中学。”梁月鹏疑问道:“乡中?他怎么不找齐振华去光明实验小学?齐振华不是全国劳动模范、光明实小校长吗?”梁开强不无遗憾道:“都想进光明实小,找的人太多了,结果今年一个都不进。”
梁月鹏根据自己伟大的蹲班房的经历,一气呵成了只有一万余言的电影剧本《还我红五星》,便急急地去省城送给高子丹看,心中暗含着一鸣惊人的渴盼。梁月鹏拎着公文包,走进江汉电影制片厂,这次与以往不同的是,发型变了。厂长室里,吊扇在运转,梁月鹏恭敬地坐在高子丹厂长对面,高子丹边写着东西边中肯道:“‘客登主门’,这是礼貌常识嘛。要从中吸取教训。你让县委书记去见你,你如果去找县委书记,大不了他不见,也不至于把你抓起来。”梁月鹏一边听着,一边从公文包里拿出剧本手写稿《还我红五星》,站起来恭敬地递给高子丹。高子丹接了过来,看到了题目便念道:“还我红五星。”迅速地翻阅起来。梁月鹏忐忑地站着,没有坐下,期待着反应。高子丹翻完,合上,还给梁月鹏,说:“你这表现了一个打工仔在特定状态下的一种心态,可以写一个七八千字的短篇小说,写成剧本不合适。”梁月鹏自卑地接过自己的剧本《还我红五星》,愣怔地站着。高子丹说:“电影太难了,现在有人找到我,我也不再鼓励他们了。现在不光要剧本好,还要投资,一段较长的拍摄周期内又存在着不少不确定的因素。”转身从背后的书橱里拿出来一本《电影文学》杂志递给梁月鹏,继续写自己的东西。梁月鹏如获至宝地接过,翻看起来。里面有高子丹编剧的电影文学剧本《红色经典》。梁月鹏惊喜道:“您编剧的《红色经典》?”高子丹说:“有两个厂抢着拍,被列为国家重点影片。”说着笑了笑。梁月鹏说:“我可以拿回去看看吗?”高子丹说:“送给你了,我买了一百本乘飞机带回来的。”
自己的剧本被名人否定了,却带回来名人的剧本,自己因而也算是半个名人了,或者以后定会成为名人。这是盛夏午后歇晌时分,知了在屋外大树上激烈地鸣叫。母亲在堂屋内簸米。从锅灶旁一门入里屋,父亲躺在地上铺的一张旧席子上歇晌。父母亲的床铺设在该屋,床上支着蚊帐。梁月鹏拿着《电影文学》杂志走进里屋,又通过一个方不方圆不圆、没有规则形状的门洞,进里里屋。里里屋内,梁月芹躺在支着蚊帐的凉床上歇晌,一边摇着芭蕉扇。梁月鹏来到跟前,递杂志给梁月芹,高兴道:“月芹,这里有高子丹写的电影剧本《红色经典》,非常感人,拍出来肯定会包场看!高子丹真了不起!”梁月芹接过翻看起来,说:“这上面的字我也识不全。高子丹越红,你不就行了吗?”梁月鹏笑嘻嘻道:“那肯定。我们明天一起去大姨娘家玩玩。”梁月芹高兴起来,说:“你进来的时候,我正在这样想哩,怎么这样巧呢?”梁月鹏说:“我小的时候去过,都记不清了。你去问妈要路费。”
应该肯定的是,梁月鹏身上有一种不断的动的特质。动,比不动,肯定好吧。次日上午,梁月鹏和梁月芹就乘坐上了驶往桃源的公共汽车。公共汽车在行驶,梁月芹兴奋地指着前方道:“前面只要看到一栋楼,桃源就到了,在那儿下车,往里面走,看到路边上有一口井,井栏都被打水绳磨成一道道槽,大姨娘家就住在那附近,从大姨娘家到中大街只有一里路。”公共汽车在行驶,前面果真出现一栋楼房!旁边有围墙,是一个单位的样子。梁月鹏兴奋道:“看到楼了!”说着站了起来,走到司机附近,“师傅,请您在前面那栋楼跟前停车。”司机说:“快到车门跟前来。”梁月鹏喊妹妹:“月芹,快到门跟前来。”俩人急切地来到车门口。车停,俩人下车,梁月鹏往车上喊了一声:“谢谢师傅!”
公路边一口老井,突出于地面的石头井栏被打水绳磨成一道道沟槽。梁月鹏和梁月芹走来,梁月芹指着井,说:“就是这口井。”又指了指不远处一溜砖瓦房,“拐头那三间就是大姨娘家。”俩人向那一溜房子走去。
大姨娘在家,正在把锅里的一坨熟牛肉捞上来,拿到砧板上切成小块。“大姨娘!”俩人异口同声喊道。大姨娘一抬头,惊喜道:“月芹!”盯眼看着梁月鹏,“这是月洲还是月鹏?”梁月芹说:“是月鹏。”大姨娘说:“来来来,到这吊扇底下吹吹风!”递板凳,“月鹏已经长成大人了。”梁月鹏有点生疏、不好意思道:“大姨娘,三个姨哥都分家另住了吧?”大姨娘说:“都分开了。你大姨父死得早,我把他们拉扯大,现在又都分开了。”梁月芹说:“大姨娘,我三哥现在在家没事干怎么搞呢?反正不想待在农村。我上次来听你说过你们菜园上霞子和凤子都没说婆家,不能给我三哥介绍一个吗?”大姨娘开始炒菜了,一边说:“我们这里姑娘们要么嫁到城里头,要么招个男人来,反正不会嫁到乡下去。月鹏长得一长二大的,又是高中生,我来说说看。”梁月芹对梁月鹏高兴道:“三哥你这趟没白来,讲一个老婆。我上次来看到霞子和凤子到这里来玩的,漂亮得很,身材都细挑挑的,不像我们乡下那些老土。”梁月鹏脸都羞红了,笑嘻嘻道:“我要见见什么样。”梁月芹一下子笑弯了腰,说:“一说讲老婆就要见见,你这人真那个。”拿眼瞟梁月鹏。梁月鹏忍俊不禁道:“当然要见见了,一面不见就那个了。”梁月芹笑着追问道:“一面不见就怎么了?一面不见就怎么了?”大姨娘端上饭菜,说:“来吃饭吧。”又拿筷子,一边寻思着,慢条斯理道,“要盖三间砖瓦房哎,一个光人来可不行哎……没有这个例子。”主意已定,“回去对你妈讲,到这里来盖个三间砖瓦房,霞子和凤子任挑一个,就我讲的!”梁月芹和梁月鹏已开吃了,梁月芹说:“那还不是歇火?我家正在给我二哥准备盖砖瓦房哩,又是瓦没钱买,又是砖头赊着账,反正将就得很,要是能盖起三间砖瓦房倒不如去上大学了。”梁月鹏吃着饭,精神已不振。大姨娘说:“那这个事提都不要提。”梁月芹看看梁月鹏,笑道:“倒没精神了,那要是没提这个事你又怎样呢?”梁月鹏干脆道:“不提了不提了。”
县城城郊菜农的生活虽然比不上城里人的生活那么纯粹地脱离了乡下的泥巴,但比乡下却有了根本性的变化,那就是:田地不多,而且主要是种菜,菜长成了大多去市场上卖,而卖菜就那么上午、傍晚一段时间,所以他们要悠闲得多。
大姨娘和梁月鹏、梁月芹坐在屋内讲话。屋外,一皮肤黝黑、长相颟顸、小名叫三狗子的小伙子和另外两个小伙子在闲耍,一小伙子顽皮地捣另一个小伙子一拳,另一个小伙子反击一拳,接着一溜身来到三狗子身后,双手捂住三狗子的双眼。大姨娘指着外面,说:“那被捂住眼睛的叫三狗子,还没讲对象,那两个都有了。”这时,一老妪走来,对着屋内说:“他二婶今儿个没去听戏?今儿个这戏唱得才好哩!”大姨娘站了起来,热情道:“哟,三狗子妈,进来坐。”说着递板凳。三狗子妈进来坐下,看着梁月鹏和梁月芹,说:“这俩孩子可是你光明姨娘家的吧?”大姨娘自豪道:“是啊,昨天来的。”三狗子妈不住地看着兄妹俩,说:“呀,这俩孩子男有男样,女有女样,都标标致致的。”兄妹俩既高兴,又不好意思。三狗子妈拿眼只看着梁月芹。
夜晚,大姨娘、梁月鹏和梁月芹坐在门口纳凉,大姨娘说:“现在我们这一块就三狗子没讲对象了,月芹要看行回去快和你妈讲。嫁到这里来,人有好舒服,菜园上菜种得也不多,就在家浆浆洗洗就行了,早上搞一点菜卖卖也行,不像乡下在田里头一把泥土一把汗的,起早贪黑,累成什么样?”梁月鹏积极道:“大姨娘,这个事包在我身上,回去我来讲,月芹不好讲。”梁月芹心里已愿意嘴上却追究道:“他太黑了点。”大姨娘说:“讲迟了,早一年讲长得漂亮的也有哎。”梁月鹏说:“就这样吧,回去我来讲。”
梁月芹本意是要给哥哥讲对象,哥哥的没讲成,自己的婆家却几乎就要落定了。兄妹俩坐在回家的公共汽车上,感到颇有收获。梁月芹对梁月鹏说:“要先把我从小定的亲退掉才行哎。”梁月鹏说:“对对,我还没想到这个。”突然有了主意,“干脆写个条子让一个熟人带给他家,不就退了吗?”梁月芹说:“好。”他们一回到家就着手实施,擅自写个条子给熟人带到了对方的家。对方父母也不示弱,当即通知了梁月鹏的父母,解除婚约,也意味着双方父母这么多年的深情厚谊从此一笔勾销了。父亲气急败坏道:“没和我们商量就写个条子把亲退了,这伢们还得了?”说着从门后拿出铁锹,“还养这伢们搞甚个?一锹把她给剁了!”却把铁锹掷在地上。梁月芹“呜”地哭了,离开堂屋,进里屋去了。母亲来到梁月鹏跟前小声道:“你快出去,在这里碍眼,他正在气头上。”梁月鹏便出去了。父亲无奈地坐下,说:“这让我以后怎能见人家?人家两口子十几年来看到我们都问长问短的,见到就拉着要去家里吃饭。”咬牙切齿地,“这伢们养野掉了!背着我们写个条子就把亲退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