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两重天(1)
杨子欣坐在落地玻璃窗前,望着窗外川流不息的人群,优雅地端起咖啡杯。
咖啡屋里循环播放着东南亚歌曲,杨子欣第一次来这家店的时候就喜欢上了这里。这家名叫百年咖啡的咖啡屋,老板是一个印度建筑师,1872年他家祖上跟随着英国军舰到了上海,开设了这间咖啡屋。历经百年沧桑,咖啡屋的穹顶至今保留着1872年的雕花。杨子欣尤其喜欢二楼那个别有洞天的长廊,那里比一楼安静端庄,午后坐在长廊里,阳光穿透玻璃,洒在身上暖暖的,烘焙师亲自将新出炉的甜点和从苏门答腊庄园定制的咖啡端上来,浓郁的奶油香伴着对咖啡悠长甜蜜的回味,会让人忘却快节奏的都市生活,感受到久违的平静与纯粹。
邵南子气喘吁吁地跑进咖啡屋,远远地就看见长发飘逸的杨子欣。杨子欣正沉浸在对咖啡的甜蜜回味之中,没有注意到邵南子的到来。邵南子看着一身齐膝旗袍的杨子欣,侧开的缝隙里美腿若隐若现,紧致的旗袍包裹着杨子欣婀娜的身姿,精致的侧影犹如雕刻一般。虽然一别经年,邵南子发现杨子欣对他的吸引一如从前。邵南子轻轻来到杨子欣跟前,抬手在她的眼前晃了晃。杨子欣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吓了一跳,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
望着眼前的故人,邵南子嘴里不断地说着抱歉,刚一坐下,就笑嘻嘻地问杨子欣:“我是应该称呼您杨总呢?还是杨总呢?”
杨子欣撇嘴一笑:“都说摩羯座的人跟码农是闷骚男,看样子这都是谣传啊。”
扑鼻而来的是杨子欣最喜欢的梦幻精灵香水的香味,若有若无的香氛融合了清新柔雅与性感迷离,邵南子不由自主地深吸了一下鼻子,随即往后一靠,说:“你可拉倒吧,当初在学校的时候你怎么说的,别人的浪漫到我这里就成了风流。”邵南子盯着杨子欣被旗袍勾勒出的丘壑,假装生气地指着杨子欣说:“再跟你说一遍,我是闷而不骚,码农嘛,整天跟代码打交道,骚也没用了。”
杨子欣最讨厌邵南子说话的时候用手指人,每次听他说自己闷而不骚,杨子欣都会满脸嫌弃。“你现在还不骚啊?把你那双眼睛拿开,看哪儿呢?”杨子欣端起咖啡杯,盯着胡子拉碴的邵南子,似笑非笑地话锋一转:“乌龙指那事儿,A股从开门到现在,你们那可是独一份儿啊,整个市场都围着你们团团转,你们一拉,全涨,你们一出货,全都打喷嚏,你们是谁啊,无数人都为你们折腰,恐怕没有哪一个女人有这么大的魅力。”
邵南子一撇嘴:“我们?我们就是孙猴子。”
杨子欣喝了一口咖啡,说:“是啊,你们就是大闹天宫的孙猴子。”
咖啡屋只有他们两位客人,出奇地安静,柜台的服务员时不时地冲着俩人微笑,他们好奇的是邵南子嬉皮士遗风的蓬乱长发和浓密的胡子恐怕有几个月没有修理了。邵南子慵懒地靠在沙发上,伸了伸懒腰,打了个哈欠,很是厌倦地说:“还大闹天宫呢,你们是不知道现在多麻烦,当天晚上证监会调查组就到了上海,查了两天,又从北京派来了一个专案组,专案组里面除了计算机工程师,还有金融工程师,孙猴子再能,能逃出如来佛祖的手掌心?”
上学期间,学计算机的邵南子不知道是哪根神经搭错了,有一天从图书馆出来,跟同学们说自己以后再也不剪头发了。同宿舍的兄弟们问他为什么,他大谈什么长发代表着自由,剪短发是被管制的象征,甚至是刑徒耻辱之类。舍友说他是神经病,他嘲笑他们是才疏学浅的渣渣,说《三国志》里陈寿之所以贬损诸葛亮不懂“应变将略”,是因为陈寿的爸爸被诸葛亮髡首剃发,简直就是奇耻大辱。邵南子从此不留短发,直到遇到了杨子欣。
东方大学计算机系的学生都是来自全国各地的学霸,男生多女生少,就算有女生,那些闷骚男自然也瞧不上眼。有一天,学校开运动会,邵南子一眼就瞄见了一身运动装的杨子欣,惊为天人。邵南子当即跟同学打赌要追杨子欣,同学们再次震惊了。
同学们一拥而上,将邵南子摁在地上,摸了摸额头,没有发烧。有同学建议,将其送精神病医院。邵南子腾地一下弹起来,跑到体育馆的看台上,大声发誓:“如果追不上她,我就从三楼宿舍跳下去。”
当时,杨子欣的男朋友刚刚莫名其妙地消失了,杨子欣正在伤心欲绝的时候,第一眼看到邵南子的长发就厌恶至极,觉得这家伙跟消失的男朋友简直就没法比。得知杨子欣厌恶他的长发,这小子一剪刀下去,自己把长发给剪了。
剪掉长发的邵南子整天就像跟屁虫一样,每天下课后会第一时间冲到数学系,捧着鲜花站在女生宿舍门口,从不间断。邵南子偷拍了杨子欣大量的照片,将888张照片编程为一张杨子欣的人像。有密集恐惧症的杨子欣在看到邵南子的杰作后,第一次没有感到恐惧。后来,杨子欣听闻那个消失很久的男朋友出国了,终于决定放下他。慢慢地,杨子欣高兴的时候,会收下邵南子的鲜花,郁闷的时候,也会让邵南子讲讲笑话。整整一年时间,邵南子见缝插针地献殷勤,杨子欣终于在一次泪流不止地回忆往事时靠在邵南子的肩膀上。
杨子欣成为邵南子的女朋友后,邵南子牵着杨子欣的手在计算机系转悠了一下午,让当时嘲笑他的兄弟们垂涎三尺。邵南子时常跟同学们炫耀,老邵家祖坟上冒了青烟,娶一个校花可以好好改良一下老邵家的基因。邵南子听杨子欣说喜欢狗,梦想着有一只可以每天叫自己起床的狗,为讨女友欢心,邵南子没日没夜地开发一款狗叫闹铃程序,七天七夜没出机房,等杨子欣得到消息时,邵南子已经因劳累虚脱被同学们送到医院。杨子欣站在病床前,看着邵南子苍白的脸上冲自己挤出的一丝微笑,泪如雨下,心里默默地说:“傻瓜,其实我是想让你每天叫我起床。”
大四实习期的一天,杨子欣突然约邵南子到百年咖啡屋喝咖啡,那一天,杨子欣一袭白色的吊带长裙,秀发披肩,细腻的颈上戴着蓝宝石吊坠,眉如远山,眼含秋水,若有心事地凝望着远方。邵南子兴冲冲地跑到杨子欣面前,正准备向杨子欣展示自己开发的狗叫闹铃程序,杨子欣突然说:“我们分手吧。”
杨子欣突然从邵南子的世界里消失了,邵南子疯了一样找她,可怎么都找不到。当毕业前夕回到学校再次见到杨子欣的时候,邵南子以为杨子欣已经另寻新欢,两人大吵一架后分手。毕业之后,邵南子到美国麻省理工学院留学,回国后一直在打探杨子欣的消息,没想到乌龙指第二天就接到杨子欣的电话。听到她声音的那一刻,邵南子有一种窒息的感觉。放下电话,邵南子在镜子前端详了自己一番,想去理个发,收拾一下自己,走到门口又折回来,担心收拾利索了,杨子欣反而不认识自己了。
对面的杨子欣没有一点久违重逢的喜悦,邵南子感到阵阵撕裂般痛苦,脸上还要装出欣喜无比的样子。杨子欣从邵南子的眼神中能看出这小子心里有事,他的阴阳怪气都是在掩饰他内心的慌乱,他一定掩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杨子欣知道邵南子的七寸,世人都可以嘲笑他的发型,但谁要是轻视他的技术,他就会跟谁一较高下。杨子欣故意激将邵南子,说:“现在投行的技术都很糟糕的,交易中出个程序问题很正常,别说你们远东证券,就是神仙也只有干瞪眼儿。”
邵南子突然凑到杨子欣跟前,杨子欣一挪身子,说:“讨厌,离我远点!”
杨子欣推开了靠近的邵南子,邵南子失落地一甩长发,嘴噘得老长,说:“你想多了吧?我是什么人你还不知道啊?”杨子欣似笑非笑地说:“你?你们老邵家祖坟上几根草我都了解,还用我想多?”杨子欣端起咖啡杯,往后一靠,示意邵南子保持距离。
邵南子热烈的荷尔蒙跟杨子欣冷漠的态度交替刺激着他,让邵南子乾坤颠倒,六神错位。邵南子努力平复着内心的痛楚,故作镇静地说:“别提老邵家祖坟上的那几根草了,都已经随着你的一句分手枯萎了,我现在是个loser,单身狗,怎么敢再对你有非分之想呢?”
看着邵南子留着长发,胡子拉碴的德性,杨子欣憋着没笑出来,说:“得,狗的寿命大概是在10年,如果一个人单身超过10年,是没资格称自己单身狗的,那个年龄狗都挂了。过去的已经结束,幻想只会让人成为回忆的奴隶,何必让自己徒增伤悲?做朋友才有更长的未来。”邵南子又凑了过来,杨子欣呷了一口咖啡,瞪着邵南子说:“有事儿说事儿,没事儿别凑那么近,让人误会。”
邵南子忽然低声说:“代码是死的,人是活的。”
杨子欣一愣,没听明白,反问:“什么意思?”
邵南子瞅了瞅杨子欣玲珑的身材,呵呵一笑,说:“人世间最大的乐趣就是一切都充满着变数,而在恰当的时间又是定数,比如我们两人的专业,数学跟计算机技术在之前是两个世界的事物,就像当初的你和我,但随着时代的变化,这两个领域跟我们一样,从陌生到恋爱,不断地进行融合,当技术赋能数学,数学就变成了金融工程;当数学赋能技术,技术就变成了金融科技。你进入盘古,专业全废了。”邵南子突然指着杨子欣,很邪恶地笑着说:“对,过去的结束意味着新的开始,我们会赋能,会融合的。”
杨子欣厌恶地瞪了邵南子一眼,说:“云山雾罩一堆废话,谁跟你融合了?爱说不说。”杨子欣拎起包站起来准备离开,邵南子上前一把抓住杨子欣的手,说:“这就不高兴了?别走啊。”杨子欣吃准了邵南子,自己越是摆出一副无所谓的态度,邵南子心里越是抓心挠肝地想跟自己显摆。邵南子看杨子欣脸上的笑容消失了,赶紧说:“旷世科技你听说过吧,全国最大的证券交易系统提供商,连续两次,远东集团旗下的金融机构系统都出问题,你不觉得奇怪?”
杨子欣侧过脸说:“有技术,就会有漏洞。”
杨子欣说完这句话,空气像突然凝固了一样,邵南子半天没说出一句话来。金融科技的漏洞,恐怕上帝都说不清楚。他装腔作势地呵呵一笑,说:“你没听说过吗?一流人才进华尔街,三流人才进白宫。金融本来就是个借贷关系,很简单的,可经过一帮金融高才生一弄,越搞越复杂。复杂的程序里可能有天使,也可能藏着魔鬼,上帝都控制不了。”
杨子欣被邵南子说得越来越蒙,问:“能不能说得直白一点,当年厚脸皮的劲儿呢?”
邵南子听杨子欣哪壶不开提哪壶,苦笑一声,极力掩饰住内心依然对杨子欣的眷恋,小声说:“调查组除了查内幕交易,还在查程序。”
杨子欣瞥了他一眼,说:“你是不是做了坏事,才这么神秘兮兮的?”
乌龙指发生的当天中午,监管部门就到远东证券交易部下令,恢复一切可以恢复的交易数据,保存最原始的代码数据以供专项调查。从当天中午到第二天早上8点,邵南子跟技术部的同事连水都没顾得喝,一直在按照领导的吩咐恢复交易数据。现在是调查的非常时期,听杨子欣那么一说,邵南子立即驳斥说:“我就是一码农,能干啥坏事,一个前所未有的技术问题,最后能演变成内幕交易,那也只能怪领导瞎指挥。”邵南子顿了顿,很鄙夷地说:“现在的领导有事秘书干,没事干秘书,都是瞎搞。”
邵南子的话还没说完,杨子欣的脸上就已经显出愠怒了。杨子欣狠狠地瞪了邵南子一眼。杨子欣毕业进入盘古第二年就当上行政秘书,现在更是盘古轮值CEO肖天的秘书,他这么拿秘书开玩笑,让杨子欣很不舒服。邵南子就这个臭德性,闷得让人窒息,一说话就口不择言,成为聊天终结者。杨子欣指着邵南子的鼻子,很生气地说:“你那张烂嘴,就吐不出象牙来!”
邵南子说完才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杨子欣现在不就是盘古上海区域首席执行官肖天的秘书吗?对于杨子欣这种女人,越给她解释她越不高兴,邵南子只能自黑:“缺乏幽默感,本质上是智商和情商都低的外在表现。”
杨子欣站起来,很不高兴地说:“你这种人,活该单身!”
说完,杨子欣拿起包转身走了,头都没回。邵南子一脸失落,苦苦找寻多年的恋人就这样转身离去?邵南子冲出咖啡屋,只看到杨子欣一个远远的背影,那个曾经在现实与梦里让自己如痴如狂的背影,如雾如烟,可望而不可即。看着背影越来越模糊,邵南子站在人流中,心如刀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