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士接力:美国变革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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驱逐

1638年春天的这次审判与1637年冬天的公审很不一样,冬天在大议会的审判是政治性的,主审人是温斯罗普,其目标是要将哈钦森定罪,将其驱逐出马萨诸塞殖民地。而春天的这次审判是教会内部的,是宗教性的,主审人是科顿,其目的是说服哈钦森,或揭示她的错误观点为异端,将其开除出波士顿教会。再一次,殖民地最有才智的一群男性对哈钦森展开围攻,但哈钦森却把它变成一场神学探讨。她已经没有什么可失去的,驱逐已成定局,她不再像去年冬季时那样步步为营,她直接地陈述自己的观点,坚定而放肆。

她的神学观点中最具颠覆性的是,她认为信仰是个人的、精神性的,和教会组织、世俗生活没有关系。这是她被当局不容的根本。马萨诸塞政府是一个神权组织,它的基本运作方式是通过教会的精神引导来约束人们的行为。哈钦森的观点是釜底抽薪。

哈钦森在这个被软禁的冬天,思想走得更远了,而与那些带着恶意来试探的牧师们的唇枪舌战也帮助她理清了自己的观点。是的,她越发坚定:信仰是纯精神的属性,和一切世俗的考量都无关。牧师和官员们要顾虑社会稳定、思想一致,这些都和她无关,和信仰无关,他们要打着信仰的招牌行洗脑之事,要奴役、要束缚人是他们的事情,她坚信她所得到的启示是正确的,上帝在引导她认清信仰的核心。她越相信信仰的纯粹性,就越自信与自足,世俗和外界的标准对她越无足轻重。最终,她挑战了基督教最基本的信条——耶稣的肉身复活。和现代人认为肉身复活属于迷信不同,哈钦森认为肉身复活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灵魂得救。导致灵魂得救的是精神的信仰,而不是其他任何具体的形式,甚至是对基督教创建的基石——耶稣肉身复活的坚守。对于哈钦森来说,个人精神上对上帝的依赖,与圣灵的沟通是信仰唯一真实的途径,对于灵魂的得救也是完全足够的途径。

但是哈钦森永远也想不到她最纯粹、最勇敢的精神提升却最容易被世俗的现实泼粪。当她正在和科顿讨论耶稣的复活是否真的就是他死去的那具肉身复活的时候,来自康科德的彼得·巴尔克利冷冷地说:“我想知道,哈钦森夫人,你是否和那些家庭主义教徒一样,持有污秽、粗野、肮脏而令人厌恶的女人社团(community of women)的观点呢?”所谓女人社团指的是在这个社团中,女性的权力大于男性。而女人社团的概念又往往和自由恋爱(free love)联系在一起。必须解释一下,这里的自由恋爱可不是一个好词,而是和“合法婚姻”相对立的一个词。所谓“合法”,指的是在上帝的眼中合法,也就是受赐福、有庇佑、神圣的婚姻,与之相对的所谓自由恋爱基本上等于野合,等于淫乱,等于下流和放荡。

巴尔克利的这一攻击明显有点下作,但一经他提出,却成为强有力的指控,一群男人开始围绕这个观点大做文章。达文波特说:“如果你和家庭主义者一样否认基督肉身复活,那也就是否认神圣的婚姻,那么男女之间岂不是只能野合?”

哈钦森夫人一直是社区女性的行为楷模,她和丈夫是青梅竹马,婚姻幸福,简直难以想象这种污秽的指控,她立刻说:“如果任何观点会导致类似的结论和行为,那么我必须放弃,因为我厌恶你所提到的那种行为。”

但是男人们却紧咬着这一点不放。温斯罗普说:“家庭主义教徒可没有回避这个问题,他们还奉此为圭臬,他们和你一样引用了《圣经》中的同一段话(来证明基督的肉身并未复活),来证明他们的女人社团是合法的,为他们令人厌恶的邪恶做借口。这是非常危险的错误。”

就连科顿也加入了这组男声合唱,他说:“的确,如果否认肉身复活,那么你就无法回避巴克利兄弟提出的论点,污秽的女人社团的罪行,以及各式各样的肮脏的男女之间没有婚姻约束的苟合、野合,这些都会随之而来。”哈钦森简直目瞪口呆,但科顿还继续他的预言式推理:“虽然我还没有听说,当然我也不认为,你会在你的婚姻契约中对你的丈夫不忠,但是你的观点必然导致这样的结果!你的观点完全就是撒都该人反对我们的救主基督肉身复活的观点,也是再洗礼教徒和家庭主义教徒用来证明所有女人都有性自由的合法性的观点,因此,还有更多你现在还难以想象和接受的更加危险、更加邪恶、肮脏污秽的其他罪恶都会接踵而至。”

的确,现在看来,科顿当年所描述的,不就是思想自由必将导致的结果,也就是我们习以为常的现代社会?科顿眼中无法容忍的混乱邪恶,有的人将其称作——自由。

眼看科顿顺着他自己的逻辑越走越偏,哈钦森忍不住提出抗辩:“在您继续之前,我能说一句话吗?我本来可以等您说完,但由于身体虚弱的缘故,我怕等您说完我会忘了我要说的话。”

科顿很不高兴被打断,但勉强允许了她的要求。

哈钦森说:“首先我要申明,在我被监禁之前,所有你们今天指控我的这些观点我都没有想过。”但是一旦她想到了,认定了,她坚信:“上帝与我同在,他使我坚强……他将我从狮子口中拯救出来,他也将把我从所有邪恶的事中拯救出来,他将在天国为我预留一席之位。”这是她最后要说的话,因为在波士顿已经没有她的立足之地。

科顿表示痛心疾首:“我承认,我也不知道你持有这些可怕的观点,也许是我大意了,没有好好看着你。但是,你应该明白它的危险。你知道,上帝抛弃了你,让你堕入了这些危险的邪恶。因为我经常会害怕你的精神的高度,你的脑子里充满了你自己的想法!”——这是她最大的罪,她的思想脱出了正轨,她太自信、太自由、太骄傲!

科顿代表上帝宣判:“因此,非常公正地,上帝将贬抑你,将你遗弃在令人绝望的堕落之中,因为我主必将骄傲之子看低,乐于贬低他们,打压他们。”

这次审判之后,考虑到哈钦森的身体状况,软禁地点改在附近科顿的寓所,科顿还可以继续指导她悔罪。

在宣布判决之前,哈钦森的儿子和女婿都勇敢地站起来为她辩护,这令人欣慰。教会将最后的决定权交给科顿,让他决定是否连哈钦森的两个孩子也被列为申斥的对象。是的,他说,你们对你们母亲的支持,是出于自然之爱,这是违反基督教精神的,只会使她在错误的道路上越走越远。你们这么做,不是爱她,而是害她!

总之,两个孩子首先受到了申斥。

然后,科顿转向了在场的女人们:“你们不要因为从她那里得到了好处就认为她的一切都是好的。毕竟,你们也明白,她不过是个女人。”不知道17世纪的逻辑是怎样,但这句专门针对女性听众的训诫实在是太可笑了:合着这么多男人费了这么多劲,好不容易定罪的一个女人,她所做的一切,无论好坏,只要这一句话就可以抹灭了,那困扰了殖民地整整两年的思想混乱、从前冬到今春的无数纷扰,以及这一整天的唇枪舌战,还有何意义可言?

1638年3月22日,星期四,整个波士顿教区的会众,还有来自附近地区的牧师和长老们聚集在波士顿教堂(也充作会议厅),对安·哈钦森做最后的审判。

哈钦森当众宣读了认罪书,这是上次集会之后,她在科顿的亲自指导下草拟的。她承认了大部分的错误,但也否认了一些。显然,这并不能让牧师们满意,新一轮的车轮战又开始了。

托马斯·莱弗里特、托马斯·谢泼德、约翰·埃利奥特、托马斯·达德利、彼得、西姆斯、理查德·马瑟轮番上阵,攻击哈钦森还有更多没有悔改的罪。其中威尔逊牧师最为激动,这也难怪,毕竟,哈钦森曾多次当众质疑他,他在神学辩论中,从来无法占上风,现在看到哈钦森为千夫所指,真是得偿所愿,志得意满。他说:“你说你的错误的根源是你轻视、不尊重行政长官们……但这并非全部,我恐怕还有一个更大的缘故,那就是你蔑视上帝最忠诚的牧师们,你居然指责他们,称他们为‘无足轻重之徒’。”一想起哈钦森和她的追随者称自己为“nobody”,威尔逊就气得满脸通红:“我猜这是因为你自以为在上帝的眼中,你是高人一等的吧。你以为你将受众人追捧、崇敬、追随,你以为你是先知,你以为你可以解释圣经,按自己的理解来阐释他人的布道。……但是现在,上帝已经抛弃了你!”

显然,大家有志一同,都攻击她的“骄傲”,现在已经没有人有耐心来跟她讨论神学问题了,申斥和谩骂混杂而出,男人们都想要出这口气。

彼得:“你不守妇道!你就像是丈夫而不是妻子,老想着宣讲而不是聆听,习惯发号施令而不是俯首称臣。……你根本不懂谦卑!”

谢泼德:“她就是个臭名昭著的骗子!她的心里从来没有真正的神恩!”

威尔逊:“我看她就是魔鬼险恶的工具,是撒旦在我们中间培植出来制造分裂和冲突的!……如果我们不把如此邪恶的女人赶走,我们就是对上帝犯罪!”

科顿现在完全把自己摘出去了,和哈钦森划清界线,他引用的是《启示录 22:15》:“城外有那些犬类、行邪术的、淫乱的、杀人的、拜偶像的,并一切喜好说谎言编造虚谎的。”他说:“虽然她承认自己的很多观点是错误的,而其根本是精神骄傲,但我发现她内心的傲慢并没有改正,反而变本加厉。上帝放任她堕入一个明显的谎言——是的,撒谎——因此,既然是我们把她接纳进入我们这个团体的,我们也有责任把她赶出去。”

最后,威尔逊志得意满地宣布:“鉴于你,哈钦森女士,严重违法和犯罪,并且由于你的错误很大程度上困扰了教会,误导了许多可悲的灵魂。你坚持你错误的启示,并且就此撒谎。因此,我谨以我主耶稣基督之名,以教会之名,我不仅宣布你应该被除去教籍,并且宣布你立刻除名!以基督之名,我将你送给撒旦,从此你将不能再亵渎神圣,不能再诱惑他人,不能再撒谎!”

哈钦森一言不发,她高昂着头,笔直地走出门去。她并不是独自一人,在门外,有许多人在等着她,他们都是在这次事件中被驱逐、褫夺了公民权的她的追随者。在波士顿早春的清寒中,他们将出发去建设自己新的家园。

温斯罗普在日记中记录了哈钦森离开教堂的情形,一个她的追随者高喊道:“我主以此赐你荣耀!”在黄昏灿烂的光芒中,哈钦森转身面对她的总督、长官、教会长老、牧师,以及她以前的导师,温斯罗普写道:“她的精神……重新焕发,她因着受苦而光彩照人。”

“世人的判决并非我主之判决,”她直视她的法官们,“被逐出教会总胜于背叛基督。”

怀孕6个月的哈钦森在新英格兰严寒的初春,踩着过膝的积雪,走了6天,到达当时亦名“罗得岛”的阿基奈克岛(Aquidneck Island),在岛上一个印第安人称为“波卡塞特”(Pocasset)的地方安顿下来,他们先后建立了朴茨茅斯和纽波特两个定居点。(1663年,皇家特许将朴茨茅斯、纽波特,以及罗杰·威廉斯创建的普罗维登斯、萨缪尔·戈顿创建的沃威克四个定居点联合成广义的罗得岛殖民地。)

在哈钦森离开之后,殖民地当局继续肃清她的影响。1638年4月,教会将朱迪丝·史密斯除籍,因为她“坚持各种错误,拒不改正”。她曾经在哈钦森先生的弟弟家工作,与安接触频繁,这些“各种错误”是什么也就不难推测了。1638年10月,殖民地法庭判决凯瑟琳·芬奇鞭刑,因为她“公开反对政府官员,反对教会,反对教会长老”。1639年夏天,波士顿教会开除了菲莉帕·哈蒙德,因为她在公开场合宣称“哈钦森夫人不应该受到那些惩罚,不论是教会的,还是政府的”。法庭还饬令韦茅斯镇的牧师罗伯特·伦索尔做书面检讨,因为他“吸收了太多哈钦森夫人的观点”,1640年,伦索尔离开马萨诸塞前往罗得岛。1638年塞勒姆教会开除了4位女士,因为她们坚持哈钦森的观点,后来波士顿教会又开除了另外两个哈钦森的追随者萨拉·凯恩和琼·霍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