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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润生来到医院,医生说,易蓉已经醒了。

易蓉醒来后,问过医生,孩子怎样了。医生也没有告诉她详情。她知道孩子们走了。她在汽车内昏过去前,看到孩子们无声无息地躺在残破的车里,她想过去抱住他们,但她被卡住了,没法动弹,也没力气行动。

见到润生进来,易蓉又假装睡着了。刚才她看清了他的容颜,他变得清瘦了,深陷的眼眶四周浮着一个很深的黑圈,目光倒是特别明亮,眼神里有一种决绝而锐利的东西,好像他刚刚做了一个重大的决定,同时也带着软弱、矛盾和混乱。她看到他的左手掌缠着纱布,她不清楚出了什么事。她瞥了他一眼后迅速闭上眼睛。她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样子,她整张脸都被包裹了起来。应该毁容了。医生没有告诉她。

润生坐在易蓉身边。易蓉一动不动,几乎没有呼吸,像断气了一般。她在憋气吗?有一刻他怀疑易蓉是不是会窒息而死。病房很安静,边上的心电图起伏不停,说明易蓉活着。润生脑子里残留着刚才见到子珊的一幕,他走出茶室的时候听到子珊号啕大哭,有一刻他想回转身去安慰子珊,不过他打消了这个念头。他想,也许她现在会恨他,但总有一天她会忘了他。他意识到此刻不应该想起子珊,在易蓉面前,这个念头就是一种罪过。

家中放着一黑一红两只骨灰盒。他不知道易蓉看到它们会是什么反应。两个孩子和易蓉相处的时间更长。一铭和易蓉更亲,一贝和润生更谈得来。女儿觉得妈妈有点重男轻女。也许是这个原因,润生把更多的爱给予了一贝。不过润生觉得这个原因是可疑的,爱这件事从来没有理由。

润生到主治医生办公室问医生,易蓉怎么又睡过去了?医生表情有些复杂,对润生说,她觉得是自己把儿女害死了,她在装睡,应该是不太敢面对你吧。润生点点头。润生这两天几乎没睡过觉,他问医生那天他晕过去后打的是什么针,有没有类似的口服药,他想好好睡上一觉。出事以来,他几乎没睡着过。医生没告诉他是什么药剂,只是说这种药日常不能用,有成瘾性,并且会致幻。润生大致了解了那药的性质,明白医生不会轻易开那药给他,就不再问下去。医生劝润生,如果真的睡不着,可以服用普通的舒乐安定。

润生回到病房。易蓉还睡着。润生决定默默坐在病房,等易蓉醒来。护工阿姨看了一眼静静滴入易蓉静脉的盐水,挂在病房墙壁钩子上的盐水袋还剩三分之二,护工阿姨出去了。

病房非常安静,能听到墙上的电子钟的秒针模拟着机械时钟发出咔嚓声。润生茫然地把目光投向窗外,蓝天像一块深不可测的玻璃,好像在玻璃后藏着天堂的秘密。润生在灵感枯竭的时候,喜欢凝视某个物件,一面墙、一块石头,或头上的天花板,好像这些事物里面藏着灵感这种东西。长久的凝视会带给人想象或幻觉,这是润生的经验。有一刻,他看到一铭和一贝从窗外的天空像一黑一红的两只风筝,飘向蓝天的深处。

易蓉喑哑的声音就是这个时候传来的:“孩子们都已火化了吧?我曾发誓要好好照顾一铭和一贝,可我害死了他们。”

声音把润生的目光牵回到易蓉被纱布包裹的脸上。润生想,易蓉什么都清楚,他本来还想瞒着她一铭一贝离世的事。易蓉并没有睁开眼,但泪水从眼角流了下来。泪水从纱布渗入可能会刺痛伤口。润生来到易蓉的床边,拿起床头柜上的纸巾,替易蓉擦。易蓉的泪水源源不断地涌出。润生感受到易蓉的痛苦,这痛苦一下子唤醒了他自己压抑已久的情感。一铭和一贝出事以来,他只是默默流泪,他很想大哭一场,但一直压抑着。现在,他再也忍不住了,情不自禁地抱住易蓉,失声痛哭起来。易蓉却轻轻地推开了他,别过头去。

“你回去吧,不要再来看我。”易蓉说。

哭泣的欲望控制了润生。易蓉的冷淡让润生产生愿望被拒后的那种无所适从感。他仿佛被伤害到了,突然站了起来,抬头干吼了一声。

“你先不要来看我了,等我拆了线你再来吧。我没事。”易蓉的语调决绝。

润生再次坐了下来。他看着易蓉。他不清楚她在想什么,为何对他如此绝情。他觉得自己心里有无数话要同易蓉说,易蓉却不让他开口,这让他心里堵得发慌,同时他又感到自己舌头边并没有话,不知从何说起。润生把易蓉的冷淡理解为她洞悉了他的秘密,这让他感到心虚。

“润生,我不配你来看我。”易蓉说完,别过头去不再看润生。

这是一句悲伤至极的话。润生终于听到了易蓉的心声,她深陷于绝望和自责。这句话仿佛同时在提醒润生,他和易蓉在这一点上是一致的,他也觉得自己同样不配来看易蓉。

从医院里出来时,润生看了一下手表,他在病房里整整待了三个小时。其中有两个多小时,润生一直在耐心地等待易蓉“醒来”。这是子珊要求他的,子珊让润生一定要好好对待易蓉。回家的路上,天已经黑了。他一边开车,一边回想医生刚才说的话,易蓉的脸将会很可怕,现代整容术虽然已经非常高明,但恐怕很难让易蓉的脸复原。润生想起山口洋子照顾从原爆中幸存的父亲的故事。被原爆侵害的父亲的面容丑陋而陌生,她看着父亲的脾气慢慢变坏,身体日渐衰竭,直至父亲死去。“那是黑暗而残忍的经历,比被原爆瞬间毁灭还来得残忍。”山口洋子说。润生想象自己未来的生活,无论易蓉变成什么模样,他都将全盘接受。这是老天给他的报应,他必须领受老天赐予他的一切,光荣以及磨难。

润生回到家,天已经完全黑了。润生进屋后没有开灯。他的书房非常大,正对着钱塘江以及两岸的景物。润生刚入住时,喜欢坐在书房的沙发上看书。他用了整整一面墙摆放他的画册和其他书籍。画册以建筑为主,兼及各种艺术门类。建筑画册对润生来说相当有纪念意义,它们中的一部分购自某次出国旅行,一些著名建筑师的签名本大都得自某次国际建筑会议,由那些建筑师本人赠予。其他书籍的种类则相当庞杂,宗教、哲学、政治、社会、文化、文学,样样都有。当然,很多书润生并没有读过,有些之所以放在这儿,仅仅因为它们看起来漂亮而非有内涵。书房里放着一张红橡木工作台,润生所设计的建筑中,有部分作品的灵感诞生于这张工作台。不过润生很久没在这工作台前工作了。那一黑一红两只骨灰盒就放在书桌上。

睡意第一次降临到他的意识里。他这一天没进过食,却没有饥饿感。现在他唯一想的就是睡觉。他把手机掷到一边,打算在书房的沙发上睡一觉。他从茶室出来时就把手机关掉了,他害怕接到子珊任何信息。当他躺下后,感觉脑子一下子清醒了。他觉得脑子已不是他身体的一部分,疲劳的身体和兴奋的脑子彼此分裂。这会儿他觉得身体成了他的主体,而脑子已不属于他自己。睡不着的另一个原因是他突然想不起一铭和一贝的脸,他努力地想啊想,就是想不起来。这让他特别恐慌。他慌忙地从沙发上站起来,寻找他的手机。刚才把手机掷哪儿了?手机落在另一张沙发的缝隙里。他打开手机,在相册中找儿子和女儿的照片。子珊的短信就是这个时候蹿进来的,看时间是在四个小时之前发出,那会儿他从紫藤茶庄离开没多久。他犹豫了一会儿,像是为了证明自己的决心,他把短信删掉了。他终于找到一张一铭和一贝的合照。暑假,润生带着儿子和女儿去永城,为的是看一眼由他设计的永城历史博物馆。儿子早先已看过,女儿是第一次见。女儿表现出对这个积木一样的建筑的喜爱,令润生深受鼓舞。一铭很少表露出情感,吝于对父亲设计的宏伟建筑表达哪怕一丁点赞美。照片就是那天拍的,他们站在建筑物呈15度锐角倾斜的墙体两边,一铭在左,一贝在右,一铭依旧是一副不苟言笑的模样,而一贝的笑容灿烂如花。那次易蓉没有一起去,她独自一人在家里。中途,因为一铭和一贝想妈妈,想和易蓉说话,润生给易蓉打过电话。易蓉关机了。后来易蓉也没回电话过来。

他麻木的情感在慢慢恢复中。从他心里的某个缝隙钻出对易蓉的愤恨。他被自己的念头吓了一跳。这之前,他一直处在愧疚中,难道处理完和子珊的关系他就有了审判权?不,没有,他没有任何理由原谅自己。要是他没错过易蓉的求救电话,要是他及时赶到现场,也许一铭和一贝就不会死。他对一铭和一贝的死负有责任,推卸不了的。他觉得自己有这种想法是没有人性的,这对易蓉不公。易蓉爱孩子们,她把全部的心思放到了孩子们身上,为此失去了自己的事业。易蓉的悲伤不比他少一丝一毫。更可怕的是易蓉还目睹了儿女之死。他不允许自己恨易蓉。如今这个家庭的天已经塌了下来,在巨大的悲剧面前,一切都无足轻重。

窗外完全暗了。手机上,一铭和一贝在微笑。这是此刻屋子里唯一的光亮。几乎是一种本能,润生来到阁楼,钻进一贝的洞穴。洞穴里有一根绳子,他可以把手机吊在绳子上,这样就可以躺着看到孩子们。他专注于一个念头:梦见一铭和一贝,梦见他们在天堂的样子。有一些碎片在脑子里划过,亮晶晶的,像撒在地上发出锋利光芒的碎玻璃。后来,他终于沉沉地睡去了。

这天晚上,润生梦到了和易蓉在日本度蜜月时遇到地震的场景。他当时把地震当作是他和易蓉相依为命、相濡以沫的隐喻。现在他明白那些经历其实另有深意,预示着有一场地震似的灾难会降临到这个家庭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