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造梦者
青涩时光总多梦,文学就是张爱玲的梦。她的文学才华早在少女时代就已表现出来。她喜欢写作,却不喜欢学校里老师布置的作文题目。当时许多学校的通病,就是生怕学生太有个性,对写作的笔调有着严格的限制,如同古时科举考试用的八股文。张爱玲觉得那样的题目表现不出自己的才华。这是张爱玲的倔强,她若要写,便一定要写自己最想写的内容。
幸运的是,张爱玲在圣玛利亚女校遇到了自己的国文老师汪宏生。身为国文部主任的汪宏生,是一名新教育倡导者,他给张爱玲上的第一堂课,就出的《学艺叙》和《幕前人语》两个作文题目,与之前语文课上倡导的准八股文题目有天壤之别。
出完作文题目之后,汪先生又针对作文题目进行了一番解释:所谓《学艺叙》,就是希望大家能将自己学习唱歌、弹钢琴时的感觉和想法写出来,而《幕前人语》就是针对看过的影片写一篇观后感,从思想到内容,大家都可以自由发挥。
突然一下让思想自由起来的国文课,竟然让学生们无所适从。学生们似乎努力想要摆脱从前写作方式的桎梏,却并不得要领。只有一篇题为《看云》的作文字句清丽,令汪先生眼前一亮。这篇作文的作者正是张爱玲。
在学生当中,张爱玲的形象并不算太起眼,汪先生想了半天,都没有将记忆中的哪个学生的容貌与这个名字对上号。再次上课时,汪先生开始点名,当点到张爱玲的名字时,汪先生特意认真地看了一眼。和同龄的女生相比,张爱玲个子偏高,所以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她身材瘦弱,面庞清秀,看上去并不是十分机灵,打扮也不像其他女孩子那样时髦,安静得不惹人注目。
然而汪先生接下来的一席话,立刻让张爱玲成为全班同学的焦点。他说:“这批作文里,只有爱玲同学才称得上是用思想在写文章。诸学子的文章,怕是还没挣脱老套子的束缚,虚假不说,味同嚼蜡。”
面对突如其来的一番表扬,张爱玲还不知该怎样接受,只是呆呆地坐着,看着汪先生将自己的作文朗读了一遍。当从汪先生手中接回自己的作文时,张爱玲看到汪先生微笑的脸上写满了赞赏。
可以说,是张爱玲的这篇作文起到了带头作用,其他学生在写作文时才逐渐摆脱了从前腐朽的规范,使写作思维与写作形式越发自由开阔。
在圣玛利亚女校的校刊《风藻》上,时常可以见到张爱玲发表的文章。家庭的变故让张爱玲比同龄人早熟,她的文章似乎总是带着一丝苍凉的底色,书写着她人生的无奈。
后来,汪先生又创办了校外活动刊物《国光》,希望张爱玲能成为《国光》的编者。张爱玲不爱凑这个热闹,便婉拒了汪先生的好意,只答应给《国光》投稿。张爱玲发表在《国光》中的文章,以《秋雨》《牛》《霸王别姬》三篇最为出色。其中前两篇保持了她一贯苍凉的笔调,而第三篇则讲述了一个波澜壮阔的爱情故事,充满想象力,且浪漫唯美,尤其是她在文章中表达的爱情观,更是超越了她所生活的那个年代,堪称进步之举。
纵然内心灰暗,此时的张爱玲依然是正处于花季的少女,也有顽皮的时候。她曾经匿名写了两首小诗调侃学校的两位老师,还发表在刊物《国风》上。谁料其中一位老师对此不依不饶,还告到校长那里,差点儿让张爱玲遭受惩罚。好在那位老师并不想把事情闹大,一看到校长生气,自己也就不打算继续追究了。
张爱玲在文学道路上逐渐发光,她的好朋友张如瑾也不示弱,写了一部长篇爱情小说《若馨》。就连张爱玲自己都承认,张如瑾是她在圣玛利亚女校最佩服的女孩子,还在给《若馨》的书评中写道:“这是一个具有轻倩美丽的风格的爱情故事……惟其平淡,才能够自然……假使再多费些力气去烘托暗示,一定能更深深地打入读者的心。”
只可惜,写完这部小说之后不久,张如瑾便远嫁他乡。张爱玲始终觉得是婚姻埋葬了张如瑾的才华,曾郁闷地写道:“最恨一个天才女子忽然结了婚。”
在那个年代,女人一旦结了婚,生命从此便没了色彩,也会彻底丧失自我。她们不再是某某小姐,而是变成某某人的夫人,丈夫和孩子的地位永远凌驾于她们自己之上,若不是心甘情愿如此,就算不得好女人。可悲的是,世世代代的女人大多认同这个传统观念,一生扛着道德的枷锁,只为能在别人口中落下一个美名。
在张爱玲心目中,张如瑾是个有才华的女孩子。她坚信,若张如瑾没有嫁人,一定能写出更好的作品,而婚姻就是才华的囚笼,可怜的张如瑾这辈子都不会再有什么作为了。
虽身为女子,但张爱玲认为“出名要趁早”,名气不仅证明一个人在某方面有所成就,也能让一个人在某种程度上换来更多的金钱。张爱玲承认,自己从小就是个喜欢钱的人。反而是她的母亲黄逸梵,总是故意把钱看得很轻,哪怕后来在没钱的时候,也对“钱”闭口不谈,张爱玲从来就不认同母亲这一点。
张爱玲比许多人更知道钱的好处,当自己开始赚钱之后,也比许多人更能享受金钱带来的喜悦。
对于许多家庭而言,钱,是矛盾的来源,张爱玲曾在自己的小说里描写过金钱如何摧毁亲人之间的信任与爱。这一点她深有感触,因为钱让父亲与她之间的矛盾变得更深。
十七岁之前,张爱玲几乎没有自己花过钱。她和弟弟小的时候,逢年过节倒是能收到一些压岁钱,不过他们只是将其拿在手里开心一下,最多放在枕头底下压一个晚上,过了年便会被父亲收去,理由是担心他们乱买零食吃。
长大一些后,张爱玲用钱的地方变多了,比如学费、医药费、服装费、娱乐费,但都是由家里来支付,从来不需要她为钱操心。就连出去看场电影,张家的司机也会在电影散场时准时出现在门口,把她接回去。张爱玲只需要站在电影院门口等着司机来接自己就好,她甚至都记不住家里的车牌号码。
金钱给予张爱玲最难以释怀的痛,就是伸手向父亲要钢琴学费时的窘迫,因为父亲本来就不赞成她跟白俄老师学钢琴。花出去的钱多,赚来的钱少,张志沂手头越来越拮据,自然不愿意把钱花费在他认为没必要的事情上。张爱玲深深记得,小时候去鸦片烟馆找父亲要钢琴学费,她独自在鸦片烟馆门前站了许久,终于等来了父亲,却久久没等到父亲的回答。与父亲一同出现在鸦片烟馆门前的还有孙用蕃,她在一旁帮着腔:“女孩子学那么多做什么?到底还是要嫁人的。我们中国人啊,就是这点让人觉得没骨气,什么都是外国的好,连教个钢琴都是外国好,崇洋媚外,难道我们中国那么大的地方就找不出一两个教钢琴的吗?”
孙用蕃一个“钱”字都没有提,却句句表明了不愿给钱的态度。见张志沂在一旁一声不吭,从来没和父亲顶过嘴的张爱玲终于忍不住直白地问了一句:“是不是因为钱?”就是因为不想出钱,孙用蕃却偏偏不肯承认,用一堆又一堆大道理堵张爱玲的嘴,全是虚伪的借口。张爱玲恨透了她。张志沂的沉默,也终于摧毁了张爱玲对他的最后一点爱。
手心向上的滋味太难受,哪怕是向亲生父亲伸手要钱,对张爱玲来说也是一种屈辱。“能够爱一个人爱到问他拿零用钱的程度,那是严格的试验。”所以后来她才变得在乎钱,为了多赚一些稿费,哪怕顶着舆论的压力也要投稿给稿酬更高的杂志社,只为享受自食其力的骄傲感。
每一件东西都是用自己赚的钱买来的,哪怕是一颗螺丝钉,也从不指望他人赠予。这是张爱玲自豪感的来源,可细想一下,却快乐不起来,只觉苍凉。
后来,张爱玲还是妥协了,不再去白俄老师家里学钢琴,而是改去一位中国老小姐那里学琴。那是一段糟糕的体验,因为教学方法不同,张爱玲总是不能让那个中国老小姐满意,时不时就会被打手背。最后,学了多年的钢琴终究还是因为钱而荒废了,她与音乐的缘分就这样终结了。这是她内心的倔强,只为不再站在鸦片烟馆前遭受孙用蕃的冷嘲热讽。
十七岁那一年,张爱玲从圣玛利亚女校毕业,她一下子迷茫了,找不到人生的目标,只觉得前途一片灰蒙蒙的,见不到一丝光亮。
在音乐这条路上,张爱玲不再抱任何期望,好在她还会画画,便打算给报社投稿试一试,说不定这条路可以走得通。
靠别人养活才能活下去的日子,仿佛是一种变相的囚禁。张爱玲便把被“囚禁”的生活画成了漫画,向当年上海的《大美晚报》投了稿。她是故意这么做的,因为张志沂订阅了这份报纸,她偏要让父亲感受一下家丑外扬的滋味,好好地讽刺他一下。
小小的邪恶念头竟然得逞了,张爱玲的漫画被刊登了出来,父亲看到后果然非常气愤。拿着《大美晚报》寄来的五块钱稿费,张爱玲第一次感受到真实的快乐。人生第一次,她送给自己一件礼物——一支小号的丹琪唇膏。花着自己赚来的钱,享受自己理所应当得到的东西,那是一种心安理得的喜悦。
回想曾经,就连一向支持张爱玲独立的姑姑,在得知她要靠画画赚钱的时候,心里也是没有把握的。在姑姑看来,十七岁的张爱玲只不过是一个孩子,难免担心一个孩子遇到挫折后没办法坚持下去。但张爱玲感谢姑姑没有在那个时候让她泄气,尽管她的决定看似有些不靠谱,姑姑还是鼓励她选定了方向就要坚持下去,不要在人生的道路上摇摆不定,白白浪费宝贵的青春。
对当时的女性而言,青春代表着希望,就连嫁人都要趁早,因为女人一旦上了年纪,就不容易嫁出去了。即便是以独立女性自居的张茂渊和黄逸梵,也无数次因青春易逝而感慨万分。张爱玲一刻都不敢耽误,她必须在风华正茂的年纪证明自己。她可以被家人抛弃,却决不能被自己放弃。
对于张爱玲而言,父亲的那个家,早已不是她的家。她更愿意把姑姑的家当成自己的家,那是她对家人仅存的依赖。甚至可以说,张爱玲对姑姑是有些崇拜的。曾经的张茂渊,是一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富家小姐,竟然通过自己的打拼做到了自食其力,这足以令当时的世人对她刮目相看。一个女人有养活自己的能力,并且能活得很好,放在任何年代,都值得世人尊敬。
归根结底,钱还是重要的,至少对张茂渊和张爱玲来说都是如此。她们想要活得更舒服一些,就需要更多的钱。而且,若这钱都是她们自己亲手赚来的,用的时候便更觉畅快。
张爱玲总是喜欢用“小市民”来形容自己,前面还要再冠上一个头衔——“自食其力”的小市民。“眠思梦想地计划着一件衣裳,临到买的时候还得再三地考虑着。那考虑的过程,于痛苦中也有着喜悦。钱太多了,就用不着考虑了;完全没有钱,也用不着考虑了。我这种拘拘束束的苦乐是属于小资产阶级的。”于是,她又成了一个“小资产阶级自食其力的小市民”。
她最喜欢和姑姑聊天,觉得姑姑的语言中有一种“清平的机智见识”。张茂渊总是犀利的,仿佛洞悉了世故人情,她若能成为作家,必定会写出无数精辟的字句。可惜,张茂渊最不喜欢文人,更想不到张爱玲日后会成为文学道路上一颗璀璨的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