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手气顺时搏自摸
细姥婢和水旺的家在原先李子云的大宅院里,土改的时候,这座宅院里的房子分给了六户穷人家,水旺分得的是南边的两间杂屋,虽是杂屋,却比细姥婢那边的家还要敞亮周正,杉木作梁,青砖到顶,滴水瓦檐很长,两侧开有亮窗。水旺拿它一间作灶屋,一间作了两口子的睡房。房子四周都是空地,出日头的时际,满地白花花的阳光晃眼睛。晒个东西,晾个衣服被子,都有地方。以后生了小把戏,可以随他们摸爬滚打,也不怕走失。正屋的前头后头各栽了三蔸千年青,枝叶耸起很高,早晨东边日出,东头的树冠将它们的阴影盖在两间屋顶上,傍晚落日一斜,西头的荫凉又铺过来,席地起凉风,他们家就总在一片温和的气象中。大宅院背水临街,四周围筑了围墙,大门出去即是大街。大街上热闹嘈杂,大门一关,里头十分清静。背后的小门外头,一条石径通到白露河边,河边有一座碾米坊,一盘硕大的水车就拱在蓝天下面的房顶上。碾米坊下面是拱花滩头,一排石凳通到河对面,那边是大片田畴。县城里高大气派的堂屋很多,但有围墙、有院子、有树的宅院却只此一处。
细姥婢很喜欢这个新家。她喜欢这里的敞亮素净,喜欢这里的方便通达,喜欢那几蔸高大葳蕤的千年青,还喜欢这里的茅厕。县城四处茅厕很多,一丛一丛的,每条巷子里都有,但都非常简陋。这城里人对吃喝讲究,对拉撒却极其马虎。拿一些断砖碎瓦砌成不过人高的矮房子,胡乱安个门,搭两块木板,就是个茅厕。门是半截门,还没经过刨子,丫着(张开)一条一条手指宽的缝隙,墙也不到顶,四面都张着口子。木板下面的粪坑里,各种秽物和蛆婆子低头可见,触目惊心。那些茅厕是封闭的,又是通透的,在里头冬天屁股冷,热天脑壳热,再加上秽气熏鼻,谁都不敢蹲久。这院子里也有茅厕,是建在最北边的围墙边上,打了地基,下半截是砖砌的,上面钉了木板,还开了亮窗通风,粪坑很深,地面也是搭的木板,但严丝密缝,十分平整,只留了几个出恭的口子。最新鲜的是,这里的茅厕还分了男、女。左边男的用,右边女的用,很是分明。细姥婢每次上茅厕都很放心,很舒服。
细姥婢嫁过来后的日子,过得真是很舒心,很安逸,水旺不肯让她出去做事赚钱,只管安心守在家里,想睏就睏,想坐就坐,想走人家就走人家,想要出去踹也随她。水旺自己却很勤快,每天一清早,他就把一杆秤杆子斜背在背上,前头挂着秤盘,后头吊着秤砣,袖着手出了门,直奔衙门口的菜场。乡下人进城卖个菜,或是捉只鸡提只鸭端盆泥鳅黄鳝来卖,都不兴带秤,有了生意时,就喊他去过秤,给个一分钱两分钱劳务费。人们都喊他这种人作“秤杆子”。在菜场上做秤杆子的有好几个,但数水旺的生意好。这是因为,一来他的嘴巴花,能说会道,总能把讨价还价正在犹豫的卖主买主花得立即决定是卖还是买;二来他的心算好,斤两一出,价钱也跟着就报出来了,难差分毫。他还很会看人行事,遇到机会时,就会不动声色地在秤高秤低上做点手脚,高低之间,进项自然大不一样,事后得了便宜的事主也自会悄悄孝敬给他一点。
菜场一般到中午就散了。水旺回到家,把一堆散碎票子交给细姥婢,吃完饭,扳倒脑壳眯一觉,就又出门去了。这时他手里的工具换了,或是钓竿,或是捞网,或是扳罾,有时还只背个鱼篓。县城外头,有几条小河流过,小河之外的田野里沟圳纵横,都有鱼在里头生活。水旺巴腥,只要往水边一站,鱼们就都往他跟前凑,尽他收拾。水旺的眼睛贼尖,隔丘水田都能看到泥鳅眨眼。水旺这人不贪,每天收获得小半篓子鱼,就回去了。他也懒得回去拿秤,嫌那样来去费事,直接到衙门口一站,估堆卖了。有时也会提回家去,亲自下厨,炒一盘辣椒滚泥鳅,或是拿鳝鱼做成咸辣盘龙图,晚饭用来下酒。水旺酒量很大,常常喝得一脸通红。一脸通红地,抱住细姥婢就撒酒疯。撒完了酒疯,两个人都感到很累,很过瘾,翻个边就呼呼睡了,有时连门都不闩。
细姥婢自从嫁给水旺,就变得特别能睡,常常一觉睡到大天光,醒来时水旺早已出门做事去了。她把手搭在旁边的枕头上,还会赖一阵床,直到躺得腰酸屁股痛一身都痛了,才慢慢起来。吃完早饭,扫地。扫了屋里,又把屋子周边扫一遍,还去到围墙北边,把茅厕也扫了。茅厕是院子里大家共用的,本是每家轮流打扫,细姥婢有时间,就主动去扫了。然后提一桶衣服去河边清洗。
细姥婢蹲在河边,一边拿棒槌捶打衣服,一边就会想起在娘家做女时的情景,常常就会停下来,发好久的呆。衣服洗好了,她会顺路拐进碾米坊看看。碾米坊是罗长子的。罗长子是个赤贫户,土改时他没要田土,没要房屋,只要了这座碾米坊。碾米坊很破陋了,有些地方的砖缝都蚀空了,四面透风。罗长子就在旁边搭了个小屋,吃住都在里头。细姥婢同罗长子早先打过几回交道,觉得这人心善,本分厚朴,很直套。她嫁到这边来,和罗长子也算是熟人了,心理上自然有几分亲近,可以一起说说话。罗长子的生意有时很好,一担担的谷箩排到了门外头,有时半天半天都没有生意。罗长子见到细姥婢总是很欢喜,赶紧过去关了水闸,一个站着,一个坐着抽烟,念一阵空话。临走时,细姥婢会在地上扫一捧碎米子,用衣襟兜着拿回家喂鸡。
吃完中饭,细姥婢就彻底空闲下来了,她没有睡午觉的习惯,做晚饭也自有水旺劳神,她有大把的时光需要打发。这时候她就会到院子里去走人家。
她最喜欢去的是含田婆家。
含田婆是欧土保的老婆。含田婆是从县城外头的含田村嫁过来的,人们自然就叫她作含田婆,细姥婢一直不知道她真实的名字叫什么。他们住的是大堂屋里南边三间厢房,过去是大地主李子云的卧室,外加楼上一间闺房和旁边一间灶屋。堂屋很大,石门槛很高,进门有一道木屏风,一个石条砌的天井。堂屋的一半也归他们在用。欧土保如今是镇里的一个什么主任,管的事情很多,忙得很,白天很少落屋,家里整天就是含田婆带着三个细伢崽打转。细伢崽都还嫩茁,一个五岁,一个两岁,一个还只一岁,正是顽劣捣蛋、时刻离不得人的年纪。含田婆一天到黑只看到不停地忙。她要带三个细伢崽,要做家务,要喂两头猪和一群鸡(鸡就关在灶屋里,白天放出去,晚上叫回来),还要侍弄一块自留地。她的坯伙(身材)很大,屁股很圆(难怪那么会生崽),腿把子溜圆的,精力格外好,挑一担尿水(总有一百五十斤吧)走得飞快,背上还背个嫩毛毛。她整天忙忙乱乱,自己身上就没办法讲究了。她的头发好像总是乱的,脸也好像不常洗,额头上有汗渍都不晓得擦干净。不知什么道理,她的衣服裤子,手肘和膝盖地方特别容易烂,那几块地方总巴起有补巴。
这含田婆待人热情大方,细姥婢头回到她家会面走人家,就感觉像是前世认识的样子,十分投缘。从此她经常得空就过去坐坐。含田婆总是非常忙碌,不是喂毛毛,就是搓衣服,或是剁猪菜,手脚不闲,看到细姥婢进门,也只抬头望一眼,说声“来了”,该做什么继续做什么。细姥婢不打生疏,也会看事做事,帮忙哄哄毛毛,晾晾衣服,拿棍子伸到猪潲锅里搅几搅,两个人就一边零零碎碎地念些空话。有时候含田婆要去自留地浇水、摘菜,细姥婢就会帮她在家守住几个小把戏。
慢慢细姥婢知道了,含田婆真是个能干婆,不光家务操持得好,她的水酒也做得好,坛子菜腌得更好。她做的水酒,放好长时间都不会酸。细姥婢带过一壶回去给水旺喝,以后差不多水旺都要拿钱给她过去买。含田婆家的灶屋里,挨住墙脚摆了一溜腌菜坛子,浸水的坛盖上压着砖头。大头菜、酸豆角、腌蒜头、酸冬瓜、酸白菜、酸柚子皮、酸西瓜皮、酸黄瓜。任何瓜菜,经她手一腌,都变得酸脆可口,极好下饭。常常有南门口西门外的小把戏托个碟子穿城过来讨要坛子菜。隔不好久,含田婆就要把院子里的婆婆姥姥大嫂子小媳妇喊到堂屋里,围坐一起吃桌抬茶。桌上碗碗碟碟,尽是坛子菜,外加一盘炒瓜子,一碟片糖。细姥婢提出要搭含田婆学习做水酒、做坛子菜。含田婆一口应承,立即把自家的酒引子匀出几粒给了她。又带她去墟陂上,挑了几个腌菜坛子,几天就教会了她。
细姥婢到院子里另外几户人家也都踹过了。含田婆家对门住的是两兄弟,也姓李,和大地主李子云是同一个祠堂的亲戚,但早已出了五服。两兄弟一个叫李初一,一个叫李初二。他们那长工出身的父亲没文化,就给两个崽按出生的日子取的名。两兄弟当然不是同一年生的,相差有五六岁。头两年老长工过世不久,娘老子也跟着去了,两兄弟就分了伙。老大分的是祠堂里头的两间厢房,老二得了天井旁边的一间厢房,外加一间灶屋。厢房上头都有楼,各归各使用。老大李初一膝下也是三个崽,但都比含田婆家的大。李初一的大崽已经上小学了。那两口子都很勤劳,白天一天都在田里做事,只在中午,做老婆的才匆匆忙忙提早回来做点饭。筷子一丢,两口子就又背起锄头出去了。两个小把戏就丢在家里,随他们在堂屋、在院里疯跑疯玩。大崽放学回来得早,也参加一起玩。三兄弟常常打架,互相抱住在地上滚。等到天黑完了,做母亲的在大门口喊:“吃饭了,种肚子了——”三兄弟才乌漆抹黑地回了家。他们家的晚饭总是很晚,含田婆家早已吃过饭,涮洗完了,他们家才开始。
不知为什么,那两口子做事那么发狠,生活还是困难,饭桌上少见荤腥,永远是一捧碗水煮白菜,或是水煮萝卜丝。一盏昏暗的煤油灯放在堂屋的神龛上,照着小饭桌上五个黑乎乎的脑壳,只听一阵筷子扒动碗边响,一鼎锅饭霎时就见了底。有时不够,那老婆就到对门含田婆家借一碗饭来,搭每人碗里再分一点。
细姥婢好久才知道李初一的老婆名字叫彭土香。彭土香是从石羔乡下嫁过来的,若依土俗,叫她作“石羔婆”似不大好听,人们于是就直呼其名了,把姓去掉,只叫土香。隔壁李初二的老婆则未能免俗,依土俗被叫作石燕婆,但相熟的人更愿意叫她花红薯。花红薯是军属,男人李初二年前参军走的。她家门头上“光荣军属”几个字总是擦得光亮光亮的。据说分伙时,两妯娌为争一把梳子吵了架,互相撕扯了头发抓破了脸,从此不再来往,连年饭都不肯坐在一起吃。有一次花红薯从田里回来,看见细姥婢正和土香站在堂屋里说话,脸一黑,转身走了。花红薯家的房门总是关着。白天出门,一把牛尾锁挂在上面;回来了,人一进去,门也随即关死,响起一阵哗啦啦闩门声。隔得一番日子,花红薯就会回娘家住几天,那把牛尾锁就一直巴在门头上。细姥婢很少看到她人。
同细姥婢家对称的堂屋北边的两间杂屋里,住了一户篾匠,人都叫他封师傅。城里头只有他一家姓封,只要有人喊一声“封师傅”,都知道那是喊他。他们是从湘北那边迁徙过来的,这从他给几个女崽起的诨名就可以看出来:大毛坨、二毛坨、三毛坨、细毛坨。他们家有一个半瘫在床上的老奶奶,平时很少下地,吃饭、喝水,屙屎屙尿,都在床上,只在含田婆喊吃抬茶时,才会让大毛坨搀扶着,一步一拖地走到前面堂屋里来,在桌子旁边拿张竹靠椅坐下,拈起一块片糖,一下一下地放进嘴巴里舔。舔几下,放下,一边瘪起嘴巴一蠕一蠕地回味,一边安静地听妇娘们说东说西。细姥婢知道她好这口,每次她来,就把放片糖的碟子转到她跟前,给她的杯子筛上凉茶。
细姥婢家左边过去十几步脚、在大堂屋的后头是一间仓房,住了一对中年夫妻。男的早先挑脚,从衡阳水口山那边挑盐过来,经广东连州,走官道,经车头渡,一担盐两百来斤,两百多里路,五天打个来回。仓房是用作堆盐的,挑盐脚夫分了盐仓房,也亏土改时分房子的那帮人想得出。挑夫姓胡,因为长得粗壮,人称胡砣。老婆也姓胡,人长得不丑,只是脑壳不太清白,两个眼睛成天一眯起,人都叫她胡麦糊。新中国成立后,食盐、煤油都由政府统起来了,胡砣不再挑盐,只是四处打零工。两口子都很勤快,每天清晨出门,很晚才回来。到了傍晚,两个人就各端一个大捧碗出来,捧碗里堆尖的饭上面盖了一瀑酸菜,或是几块腌萝卜,一个坐在门口,一个坐在门外,就着天光,埋着脑壳大口往嘴里扒饭。看到他们的那种吃相,会让人觉得天底下只有吃饭是最松快的事情。细姥婢有时过身(路过)碰见,跟他们打声招呼,两口子都没有回应,只抬起脑壳望她一眼,神情呆滞而讶然。
细姥婢最想念的,是翠玉姑娘。翠玉就住在茅厕旁边的牛栏屋里。牛栏屋的后面紧挨围墙,前面是一条砖铺的小道。牛栏屋很高敞,四面没有窗户,只有一扇很大的门。她家的门,一天到晚都是关着的,里面听不到一点响动。细姥婢从没看到那扇门开过,也没见她出来走动。细姥婢很纳闷,未必她不要买油买盐买菜的?不要做饭不要挑水的?不要洗衣服的?不要上茅厕的?她很希望能会到她,希望把那副象牙麻将送还给她。她上茅厕,有时会故意在那条砖铺路上站一歇,有时还会到牛栏屋门口转一转。含田婆看见了,赶紧叫她过去,告诫她:“那个人的成分好劣(差),千万千万,你不要去沾她!”说得细姥婢心上心下的,紧张不安。
日子悠长而安逸,细姥婢胖了。只是在半夜醒来时,会想起秋聋子和忠良婆,好久睡不着。她有好久没有见到两老了,不知道父亲抽烟是不是更厉火了,不知道是不是还一抽烟就咳嗽,不知道母亲的气痛病又犯了没有,不知道家里现在是谁去挑水,谁做饭炒菜。她真不明白两老怎么就那样拗,生米都已经煮成熟饭了,还是这样转不过弯来,结婚这样久了,他们没有来看过一次,也不肯让她回门探望。想着想着,心里一恼,翻过边就又睡着了。
细姥婢很快发现,肚子里怀上了。一块肥田,随便把种子撒进去,轻易地就生了根。从此细姥婢越发地金贵,家里事情,水旺都不让她挨边,一个人包了。细姥婢从小就是做惯了的,如今好啦,整天整天地,不是躺着,就是坐着,闲得一身的骨头发胀。正发愁大把的时光如何打发,院子里来了个老熟人。
那天是疤眼皮发了麻将瘾,可是三缺一少个角,找来找去找不到人,于是找到了这个院子里,还是一眼就看到了坐在千年青树下无聊发呆的细姥婢,一阵风样的就到了她跟前。
“细姥婢,细姥婢,还识得我吗?”
“识得哩,哪里会不识得。”
细姥婢挪挪屁股,给一截石板让疤眼皮坐。
疤眼皮紧挨细姥婢坐着,捏捏她的手臂,摸摸她的脸块,说:“吔,你嫁人以后还胖了,皮肤更光亮,人更欢气了。老实交代,水旺做了什么营养品给你吃?”
细姥婢淡淡地说:“我们这种人家,有餐饱饭吃就不轻易了,哪里有什么营养品吃。”
“我不信。上头没吃,下头肯定吃得多。”
“你东讲西讲哩!”
细姥婢羞得红了脸,神采却出来了,扬起拳头要捶疤眼皮。
两人笑闹过一阵,疤眼皮才说明来意,要细姥婢搭她去打麻将。
“打麻将?我不会。”
“你会。你打过。”
“哦——”细姥婢想起来了,翠玉嫁人那天,她来坐歌堂,给翠玉喊起到麻将桌旁做站墩,还帮她担了一回土,手气出奇地好。细姥婢心里有点痒痒的,嘴上却说:“我哪里会呀,那个物器我玩不来,早都忘得精打光了。”
“玩得来。麻将这物器,谁都玩得来。你不记得的地方,我告诉你就记得了。”
“你说痴话哩,你说玩得来就玩得来的。”
“我就是说的痴话。我的眼睛有毒,看死了你就是打麻将的鬼。”
“你个死疤眼皮!——疤眼皮,弹棉被。割块肉,送大姨。大姨不要,我一口吃。”
细姥婢好坏,拿伴嫁歌的曲调唱起童谣,气得疤眼皮双脚直跳,恨不得踢她几脚。
但她忍住了,今天她不能恼,她是来求细姥婢去凑角的,如果闹翻,麻将会打不成。于是她眨着疤眼皮,挤出一声笑,说:“骂完了吧?骂完了就搭我走。”
“去哪里?”细姥婢也觉得玩笑有点过分,口气软了下来。
疤眼皮说:“去我家里打麻将啊。”
细姥婢指指后面院子:“那里有个会玩的。”
“谁?”
“你的老熟人,翠玉。”
“你是要害我找背时?这种时候哪个还敢搭她打麻将!不要糯粘了,今天就是你了。”她见细姥婢还不肯起身,就又说:“你不知道,打麻将是桩好舒服、好松快的事情。”
“我晓得。”
“你不晓得。你不过是那次担了一回土,麻将都还没有入得门。麻将这物器,不打上几十场、几百场,那里头的妙处你体会不到。”
“你还越说越神了。”
“就是有那样神奇哩。只怕等你玩出味道来了,到时候棒槌都打你不走。”
“搭你这一说,我还真想跟你去试一试。”
“去吧去吧。反正你现在不要做事,一天到晚闲得卵锅子痛,时间不知道怎么打发。我敢保证,你只要往牌桌上一坐,天崩下来都不得管,时间都不知道怎么一下子就过完了。”
细姥婢“啧”地一声笑了,还未开声,疤眼皮就又捉过她的一只手,让她手心朝上看看,翻过手背看看,捏弄一番,又把四指并拢举高了,端详一阵,啧啧叹道:“哎哎,你这个手不得了,简直搭那地主婆翠玉的手是一个模子倒出来的。手心好软,手背又厚,几根手指搭青葱一样,并拢在一起看不到半点缝。有这样手板的人只聚财,不漏财,打麻将只进不出,稳赢不输。我活这样久还只看到两双这样的手,再没有第三个,有这样一双手的人不打麻将真是可惜了。”
“不说了,我去。”
“这就对了。”
牌局就在疤眼皮家里。疤眼皮住南门口的长街上,前店后房。这条街上的人家都是前店后房。前头做门面,后头住家,门面大致都差不多,一边是柜台,一边是门。柜台很大,门很窄。柜台上凿得有槽沟,是用来上铺板的。铺板大多五块,也有六七块的。白天卸下,夜晚上好。店堂很大,除了柜台上陈列的货物,店堂里的墙脚下还摆满了箱笼坛罐,装起存货,以供不时之需。店堂里摆得有竹靠椅。来了顾客,有的站在街边柜台边,买了货物就走,也有的会进去,坐在竹靠椅上,筛杯茶,一边喝,一边念一阵空话,茶喝完了,道声“多谢”,拎起货物走人。厅堂靠里是一方灶台。店主一边照看柜台,一边煮饭炒菜,两头都不耽误。吃饭就在灶台上围桌而坐,眼睛却瞭着街上的过往行人。有了生意,端起碗就过去了,把碗放在柜台上,筷子架碗上,拣货、过秤、收钱,然后又端起碗返回灶台,边走边往嘴里扒饭。
这条街上的铺屋,大多是三进,也有四进、五进,甚至六进的。房高却都差不多,都有楼。房里光线黯淡,遇上阴雨天气,白天都要摸着走。后来文化馆一位女干部在这条街上走了一转,回去跟人说,如果从天上看下来,这条街就像一首现代诗,前头规整划一,后头参差不齐。后头有一条水圳蜿蜒流过,再过去的旧城墙下面就是一望无际的田野了。
疤眼皮家开的是酱铺,专卖一种叫作寿山酱的豆瓣酱。豆瓣酱的产地在两百里开外的祁阳县城。两口子分工,男的负责进货,疤眼皮守店。每隔十天半月,男的就要跑一趟祁阳,一去四五天。光卖一种豆瓣酱,似乎还难以维持生活,而且品种也太单调了,他们还卖酸菜、卖酒。门口的柜台上,正中间是一口贴了红纸“寿”字的陶罐,两边各摆了四个大大的敞口玻璃瓶,浸了大半瓶子酸汁,现出里头浸泡着的萝卜、黄瓜、刀豆、茄子、豆角、大头菜。进门的墙脚下,摆了一坛水酒。平时,坛口上用一个包了沙土的布包盖得严严实实,只在有人来打酒时,才揭开布包,拿过挂在墙上的酒端子,一下两下地给人量酒。她家的生意不好也不坏,但应该还过得去(她家门口挂在墙上的酒端子总是湿漉漉的),不然,她哪里会有余钱打麻将。
细姥婢相跟着疤眼皮到了她家,先到的两个角早已等得不耐烦,一见细姥婢如期驾到,顿时喜笑颜开,欢喜得不得了。细姥婢一看,竟是两个熟人,也笑了。她们一个是三道弯,另一个居然是同住一个院子的李初二家的“光荣军属”。问过之后,才知道她叫花红薯。
没有什么客套,四个人围着麻将桌各据一边坐好,把规矩一说,即刻开台。
麻将桌就摆在柜台旁边的空地上。这天出了太阳,街边的阳光带着潮气卷进屋里,亮白亮白的,有点打眼睛。细姥婢揉搓着竹制的麻将,感慨说:“这竹子做的麻将,硬是不如象牙麻将细滑,响声又大,噪耳朵。”疤眼皮说:“当然。象牙麻将摸起来好松快,好来神。”三道弯说:“好像摸了男人那物器。”花红薯说:“谁不晓得,你不摸男人那物器就睡不落觉。”三道弯啐一口,说:“你男人常年四季不在家,你想摸都没得摸。”花红薯说:“我没摸过,也不想。”几个女人都笑起来,说:“假话,假话。”花红薯挣红了脸说:“就是真的,我没得你们那么骚。”疤眼皮说:“出牌,出牌。等下自摸到了幺九、十三幺,那比摸什么物器都有神气。”细姥婢说:“那要摸到海底捞月呢?”疤眼皮说:“那呀,两个字:松快,松快,松快!”
过一会,疤眼皮又自语地说:“翠玉屋里的那副象牙麻将,不明不白就没看见了,好奇怪。”说时,似还不经意地瞭了细姥婢一眼。细姥婢心里一动,忙说:“是哩,好奇怪。”疤眼皮说:“土改时际,我万物不要,就想得到那副象牙麻将。”三道弯说:“难怪那番日子,看到你天天守着翠玉的屋子转。”疤眼皮说:“守有什么用,转有什么用。一人藏,万人寻。她把东西藏起来了,没办法寻得到的。”花红薯说:“象牙麻将有什么巧,我们村的地主家里就有一副,丢在路上都没得人捡。”疤眼皮说:“你蠢哩。人跟人不同,象牙跟象牙也不同,翠玉屋里的那副象牙麻将,是从好远好远的国外进口来的,只说是原始森林里野生象牙做的,好金贵。”花红薯撇嘴说:“未必比金子还金贵?”疤眼皮说:“你这人真是没有见识,世上好多物器都比金子金贵哩。”又说,“她那真不是一般的象牙麻将,一粒一粒晶莹剔透的,像珍珠,像玛瑙,像玉石,摸起来滑手——细姥婢,你是见识过的,我说得没错吧?”细姥婢胡乱点头说:“没错。”
细姥婢现在只专注打牌,不敢分神。她还是几年前打过麻将,就那样短短的几盘,得幸有翠玉在旁边指点,她才算是勉强应付下来了。好多情况,好多桥段,都已忘记。她必须尽快地把记忆都恢复起来。麻将桌上,四个人互相都是对手,你死我活,你衰我才会旺,谁也不会帮你,谁也不会等你(还有,谁都希望你衰,谁都希望你忙中出错。你衰了,她才有机会旺;你出错了,她才有可能赢——哎哎,这话好像说得有点缺德,可事实就是如此)。开端发事,她还真是慌乱过一阵。十三张牌一呼噜堆在眼前,脑壳一下就蒙了。牌还没有看清,人家已经在催她出牌了。还是三道弯好心,小声告诫:“莫急,看清楚牌再打。”是哩是哩,这时候千万不能急。细姥婢心里慌乱,却很清白,知道一急就会乱,一乱就容易出错牌,她不甘愿给她们有机可乘。
几盘下来,她已经调整好了心态,镇定自如。原来打牌很要紧的是要有好心态,要平和,要专注。她记起了那晚上瞟学到的翠玉打牌时的手段。她很明白了防上家、堵下家、盯对家的牌场兵法。她死守住那天晚上学到的牌场基本法则,跟张打张,少碰多摸,宁弃不放铳,绝不打生张。她也学得了那天晚上翠玉摸牌时的手势,只拿拇指和食指的指尖拈牌,另外三根手指翘起好高呈扇形。她的老道让几个对手暗暗称奇:这哪里是新手啊!
细姥婢当然是新手。但她有悟性哩,还有定力,而且老天也帮她,就是那句行话说的:麻将怕新手。七分手气,三分技术。大凡新手上桌,手气总是好得出奇,总还能赢。也不知这是不是麻坛引人入场的一种策略,先让人尝到甜头,引君入瓮,有了兴致上了瘾,再慢慢收拾你。一轮转过来,细姥婢的手气渐旺,这时她及时记起了那晚翠玉反复交代过的话:手气顺时搏自摸。细姥婢一试,果然。再试,又自摸。于是就放心大胆地搏了。但好景不长。牌桌上谁都不会容忍谁占上风。细姥婢立即遭到一致的围攻和破坏。言语里奚落嘲笑,手底下使尽阴招。奚落嘲笑是要激怒细姥婢,让她心态失和,乱了分寸;使阴招则是要破坏掉她的大和自摸。
细姥婢很偏执,很自信,还认死理,不会审时度势,无论大和小和一律搏自摸。自摸了每人给的筹码翻一番,还奖一个码,码不落空,落到谁头上谁还得再多给一份,如果恰巧落在自己头上,另外三个人则都要给双份。如此算起来,自摸和牌至少是点炮和牌的八倍进账,甚至可能是十二倍,这个账细姥婢明白,别的人更明白。但她还不明白的是,别人一旦意识到她在做大和,立即会一致对外,设法破坏,或弃和,或改做小和,或乱碰乱点炮,不等她自摸,别人已经和了牌。因为手气好,细姥婢常常能摸到一手好牌,却又往往在即将登顶暗自得意誓搏自摸时,瞬间垮塌。这不能不让她十分沮丧。那时她还不明白,在牌桌上,沮丧的心情是很影响手气的。手气转了,她还是赌了一口气,谁点炮都不和,就搏自摸。居然还就零零散散地搏到了几把。有一次搏的还是边张,只剩绝张,还硬是让她摸到了,这让其他三人惊得目瞪口呆,直骂她狠。
细姥婢越打越有兴头,一泡尿憋得发胀了都不肯起身。
打牌的时间容易过,不知不觉,太阳落山了,屋子里暗黑下来,该收场了。四个人纷纷起身,急着赶回家去做晚饭。
她们约好了第二天还在这里开台。
从此她们就成了疤眼皮家麻将桌上的铁角。每隔两三天,就要聚在一起玩一玩。她们似乎都有点上瘾,就像抽烟的有烟瘾,喝酒的有酒瘾,吃大肥肉的有肉瘾,她们有牌瘾。几天不上桌摸几把,就会手痒心跳皮子发胀,脾气也变得非常焦躁,无缘无故会发火。十几场麻将打下来,互相都摸到了对方的套路和习惯,细姥婢喜欢做大和;花红薯喜欢乱碰牌;三道弯性急,只要有人点炮,倒牌就和;疤眼皮则喜欢声东击西,明明要的是“万子”,却故意虚晃一枪,摸一张牌,嘴里念一声“筒子”“索子”,吓得几家都不敢打“筒子”“索子”,眼睁睁看她自摸,真是狡猾狡猾的。
牌桌上的风水也是轮流转的,今天细姥婢手气好,下一场也许就转到花红薯手里了,再下一场,又是三道弯了,再下下一场,就该得疤眼皮笑了。很少连续旺下去,也少有一直衰的。此消彼长,此长彼消,如果是长期固定的几个牌友,输赢不会太大。牌场在这一点上大致还是公平的。但有的人精明,很会审时度势,自己手气好时连续赴局,感到开始走背运了,便会找借口推脱不来,所谓趋吉避凶。麻将桌上的输赢,很大程度在技术高下。七分手气,三分技术,这也是很要动脑筋用心机的。像疤眼皮那种人称“麻将鬼”的,是真厉害。麻将一百三十六张牌,她心里都有数。池子里打出了多少张牌,她有数;垛子里还有多少张牌,她有数;上家、下家、对家手里有什么牌,她有数;她们要什么牌,她也大致有数。什么牌先打,什么牌后打,什么牌能打,什么牌不能打,她都算计得清清楚楚。她还常常扣牌,宁肯拆搭子,宁愿弃和,也不肯让别人得势。她很清楚,打麻将也同武术比赛一样,只有第一,没有第二。第一家和了,那就没有第二家什么事了。
她出牌也慢,一张牌在她手里,总要停顿十几二十秒,倒来倒去,逗得另外的人心情烦躁,叫骂声讨。她不动声色,神情始终冷严得像一口深井。奇怪的是,如此神机妙算,能征善战,赢面却并不大,常常废牌还没有打完,人家就已经和了,倒是细姥婢这种嫩茁芽苗,完全不按牌理出牌,一心只朝着叫和大步狂奔,抓到的废牌乱张想都不想随手就打出去,一点不顾忌是不是人家正想要的牌,更不管是否就放了炮了。她也有她的理论,放炮不怕,自摸一把,抵得过放十次炮。她暂时还处在麻将的初级阶段,只相信手气,随心所欲,乱打乱发财。几十场下来,竟是赢得多,输得少,略有盈余。
细姥婢的肚子已经鼓起好大了,但她还是强撑着依约隔天去赴牌局。肚子胀得身上难受,她只能常常站着鏖战。她探着身子,齐牌、摸牌、打牌,却也十分自如。肚子里的毛毛就在哗哗的麻将声中安静地待着。有时也会蠕动一下,痛得她一阵痉挛。后来发现,毛毛蠕动时,是自摸的前奏。这个发现让她惊喜不已。于是每到叫和时,她就会对着肚子里的毛毛轻轻叫唤:“动啊,赶紧动啊!”别人都不明白她这是什么意思,问她,她不说。这是秘密,天机不可泄露,说出去就不灵了。细姥婢独自享受着这个秘密带给她的喜悦。
转眼到了八月中秋节。头天晚上,家家户户的灶上架起煤火蒸粽子,到了清早,粽子都蒸熟透了,街巷上空飘荡着掀都掀不开的粽香。各家各户,这一天的早饭、中饭、晚饭,就都是吃粽子了。那么多的粽子(都是一鼎锅一鼎锅地蒸哎),一天自然是吃不完的,就都在楼上通风的地方一串一串挂起,肚子饿时,随时剪一只下来剥开粽叶就吃。县里土俗,中秋节这天只吃鸭子不吃鸡,墟场上的鸭行只看见一笼一笼的鸭笼摆满,不到半天就卖光。
细姥婢有两天未曾出门了,她算过日子,肚子里的毛毛应该就在这两天出生。可是两天过去了,一点动静都没有。她整天躺在床上,一身烦躁,干脆起来靠在门框上看水旺炒菜。中秋节这天,个个家里的中饭和晚饭是作一餐吃的,中午只吃个粽子哄哄肠胃,留起肚子晚饭吃宴席。水旺已经炒好了两道菜,还有六个菜等着下锅。他不要细姥婢帮忙,也没有工夫搭她说话,只让她回床上去躺着。细姥婢哪里还躺得住,想了想,扯脚就去了疤眼皮家。
疤眼皮家还正在开台。凑不齐角,三个人也搭起麻将桌打起来。细姥婢进去,二话不说,坐下就伸手摸牌。那天应了她的预感,手气特别好,一上手就是清一色的架势。一摸,万子;再摸,万子;又摸,还是万子,而且卡张边张都是应运而来,没有一张废牌。眼看一个万子清一色就要叫和,只等自摸了,细姥婢欢喜得手指发凉,抖着嘴巴念道:“动啊,赶紧动啊!”
肚子里的毛毛应声而动。这次跟以往不同,动得好猛,细姥婢只觉得肚子猛然一阵抽搐,又一炸,下身就像撕裂一般地痛。她把持不住,一屁股就跌到了地上。疤眼皮一看,说声“哎呀,是要养了”,赶紧跑到门口,喊住两个过路的后生,帮忙摘下门板。一边将一床棉被铺上去,抬起细姥婢就往东门口走,一边又打发小把戏飞脚去给水旺报信。
一簇人行至东门弯街口,迎面水旺急匆匆走了过来。水旺问:“是到妇幼保健站还是到家里?”疤眼皮说:“妇幼保健站刚刚成立,只有一块牌子一个人,乜样(什么)都没有,有鬼用哩!你们去家里——我去喊接生婆。”
细姥婢刚进屋躺下,疤眼皮带着接生婆也到了。接生婆挥手喊大家都退到门口,只留下疤眼皮打下手,把门带关了。
生养是大事,院子里的人闻讯都过了来,站在空坪里等着贺喜。含田婆迟了几脚才到,径直走进屋里去帮忙。
水旺守在外间屋的灶台边,来来回回地走,侧耳听着里屋的动静。
接生婆小声地不断地说着:“扒开点——再扒开点——用力、用力啊——”细姥婢一直像杀猪一样号叫,一声比一声紧促。
水旺焦躁得不停地搓耳朵。
好久,接生婆只开一条门缝侧身出来,小声对水旺说:“你老婆肚子里怀的是横胎,我奈不何。”水旺急了,说:“你没有着神吧?”接生婆双手一拍,说:“人命关天的事情,我哪一次会不着神?天有眼哩!”看样子她也确是着了很大神的,脸上都汗津津的,出气不匀。水旺说:“我没有怪你。辛苦你了,你一定要搭我想想办法!”含田婆走出来,说:“小点声音,莫吵到驮肚婆了。”
几个人走到门口,含田婆说:“我还没有看到养崽这样难的。我养了三个,哪个都像上茅厕屙屎一样,一用力就出来了,连不(一点也不)费力。”接生婆说:“人和人不同,有易的,也有难的。”含田婆说:“你经得多,今天细姥婢这种情况,你以前碰到过没有?”接生婆说:“当然碰到过。”水旺忙问:“哪样解决的?”接生婆说:“没有办法,只能等死。”水旺一下来了火,挥拳吼道:“我打死你!”含田婆忙把他推开,说:“发什么癫,你打死她就有办法了?”旁边有人说:“如今新社会了,时代都不同了,应该有办法。”水旺气狠狠地说:“你赶紧想办法!一定要搭我想办法!”又软下口气说:“我也是急得上火了,你老人家不要见怪,我搭你赔礼道歉!只求你一定要想办法保住大人和细崽,我求你了!”说着眼泪水都出来了,便要下跪,含田婆忙拉住他,说:“等细崽养下来了,你再跪她谢她都不迟。现在先想办法。”又对接生婆说:“不行就赶紧送妇幼保健站去?”接生婆说:“妇幼保健站刚刚建立,站长搭助产医师都是我,送到那里有什么用?”含田婆说:“县城里头还有哪个接生婆厉害的?你应该晓得。”接生婆说:“我当然晓得,没有哪个比我还厉害的。不然政府也不得请我去当妇幼保健站的站长。”含田婆说:“总会有办法的,你自己说的,人命关天,你要帮忙想想主意。”接生婆说:“要我想主意,只有一条,即时送州里的医院去。”含田婆叫起来说:“那有一百多里路哩。”接生婆说:“一百多里路也要送。州里的医院有大医师,有设备,办法多,只有那里能保证大人和细崽的安全。”含田婆问:“来得及?”接生婆说:“来得及!一百多里路,即时动身,一夜就到了。”含田婆又问:“哪样去?”接生婆说:“你这话才问得新鲜。哪样去,当然是抬起去啊!”
细姥婢的号叫声,像烟子一样从门缝里长一声短一声飘出来,扎得人心痛。
含田婆说:“那就去州里。”
水旺也说:“去州里,去州里!”
含田婆就朝人堆里喊一声:“胡砣在不在?”胡砣做过挑夫,她想喊他抬人去州里。
没人应声。是胡砣老婆搭的腔,说:“胡砣走人家去了,明天才得回来。”
含田婆叨咕一声:“要他出力的时候就寻不到人了。”一偏脸,看到院子大门口晃进来一个人,扯声喊道:“土保癫牯,过来。”
如今的土保是镇里的治保主任,权力很大,神气很足,跟谁都是脸板板地,嗓门很粗,谁见了他都是“土保主任,土保主任”地恭维,只有老婆不管他这些,在家里都喊他“土保癫牯”,指使他做这做那,喊崽一样。
土保主任听到含田婆喊叫,又见这头聚了一蔸人,就一晃一晃地走过来。问清楚情况,没有多想,只把肩上的钢枪一耸,说:“送人去州里的事情我解决。”他带人巡逻,刚刚在丰和墟戏台楼头后面抓到两个偷狗的强盗拐子,人就关在看守所里。那是两个小后生,劳动很好,抬个人走百把里路不会很费力。
土保主任走进屋里,搭水缸里舀瓢冷水喝了,对着里屋喊一声:“细姥婢你好好歹歹等着,有我土保在这里着神,你放心!”
土保主任很快就带着两个偷狗的强盗拐子打了转身。两个小后生果然雄唐劲壮,腿把子很结实,畏畏缩缩地贴住土保后面站着。这里一副抬椅也准备好了。土保主任一脚踩在抬杠上,让两个小后生立正站直了,当着众人训斥道:“你们晓得自己犯了什么罪?”
“晓得。”
“想不想将功补过?”
“想。”
“好。罪错很严重,态度还可以。我今天就送你们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等下把一个驮肚婆抬起送到州里去。做好了,我即时放你们回家;做不熨帖,即时送去法办,判刑坐牢。”
后面的花红薯搭了句话,说:“不过是偷了条狗,动不动就说法办,说话不打草稿,也不知道有什么法律依据。”
土保主任知道搭话的是自己的邻居,没有回头,只耸了耸肩上的钢枪,说道:“法律?我就是法律!如今新社会,对这种危害人民财产的强盗拐子,判刑坐牢还是轻的,砍头打靶都不为过——我再问你们一声,想不想将功补过?”
“想、想、想……”
“好!那就先铳壶酒,再上路。”
含田婆忙说:“还铳什么酒?人家细姥婢等不及哩,赶紧上路走吧。”
土保说:“再急也不争这一时半时。一百多里路哩,不吃饱肚子能走得到?”又喊水旺:“有没有酒菜?没有到我屋里去端。”
水旺点头:“有,都现成。”扯脚就到屋里舀酒上菜。又喊人们快点上桌。
土保把含田婆拉到一边,交代她回去拿件夹衣、拿个手电筒来。夜里山上气温低,走夜路要有手电筒照脚下,这两样东西少不得。
含田婆惊奇地问:“你也去?”
土保说:“我必须要去。道理不用我说你都明白。”
含田婆紧点头说:“这才是个好干部。”
土保神气地一耸肩膀:“那当然!”
含田婆很快就抱着手电筒和夹衣打了转身,另外还多拿了一串粽子、两块月饼和一个水壶。
土保猛夸他老婆想事周全。
几个人吃饱喝足,要上路了。水旺早已把细姥婢横抱出来,平放在躺椅上,盖上棉被。细姥婢一脸寡白,咬紧牙巴,不肯让自己哼出声来。
两个小后生吃得不少,饱得直揉肚子。土保主任喊住他们,把钢枪从肩膀上摘下来,拉得枪栓“劈啪”乱响。一粒子弹从枪膛里跳下地。土保主任瞪着他们说:“我再强调一次,一路上你们一定要老实规矩,喊哪样做就哪样做,不然的话,我认得你们,枪子不认得你们!”
两个后生不搓肚子了,连连点头称是。
土保主任从地上捡起子弹,放到细姥婢手里,要她抓紧了。告诉她:“这是辟邪的!”
大堂屋的李初一老婆走过来,把两个肉粽子压在细姥婢脑壳旁边,说:“肉粽子最抵饥。饿了,难过了,你拿起咬一口,比药还见效。”
院子那边的封师傅急匆匆小跑过来,把一面铜锣筑在水旺手里,说:“路上你要走前头,碰到山深林密路险的地方,你就要把铜锣敲起来。一边敲,一边喊。喊什么?我来教你喊:天煞归天!地煞归地!神煞归神!各路菩萨都来到,保佑我家里母子平安!记到了?记到了就念一遍给我听。”
水旺就照念道:“天煞归天……”
封师傅喊住他:“前面要先喊一声‘哎嗨’——这是礼性,给牛鬼蛇神先打招呼。”
水旺说:“刚才你教我的时候没有喊‘哎嗨’呀!”
“哦哦,是我忘记了——对不住!”
说得众人都笑起来。土保主任斥道:“封师傅,你这是搞迷信活动哩。”
封师傅忙说:“不是迷信活动,是风俗。”
土保主任说:“风俗也不行。不过今天特殊情况,允许做一回,下不为例!”
众人挤眼瘪嘴,又笑一回。
连细姥婢也咧了咧嘴,挤出一丝笑容。身上松快下来。
诸事妥帖,水旺谢过众人,正要动身,却见两个人互相搀扶着,从大门口一路哭了过来。
细姥婢心里一震,端起头来。她听到了进来的是母亲忠良婆和父亲秋聋子。
忠良婆哭着扑到细姥婢身上,嘶喊道:“女崽呀女崽,你遭孽了呀!”
几个女人头忙围拢去扶住她,七嘴八舌地劝慰。含田婆说:“你来了是件好欢喜的事情,哪里能哭呢。”疤眼皮说:“你这样哭,会惊到肚子里的毛毛哩。”花红薯说:“若是逗起细姥婢也跟着哭,那会拐场啦!”三道弯说:“婶婶,你就要做外婆了,实在应该欢喜才对,哪里能哭哩。”含田婆又哄毛毛一样哄她:“婶婶,不哭,不哭,喔——”……
忠良婆到底止住了哭。带着哭腔问接生婆:“你搭我放句实话,我的女崽和外孙崽保不保得住?”接生婆说:“当然保得住。”忠良婆说:“你能保证?”接生婆说:“保证我不做。没有把握我不会说这个话。只要明天赶到州医院,你可以放心。”忠良婆说:“我就是不放心!”接生婆说:“你这人哪里这样糯粘(难缠)。你要清楚,这样会耽误事的。”忠良婆还想说什么,含田婆叫起来了:“婶婶,你自己看看,你们一到,细姥婢的神气都足了好多,脸上有血色了。”
忠良婆转眼看过去,细姥婢已经睡平下去,镇静下来,脸上活泛了好多。这时她叫了声:“姆妈!”又叫一声:“爸爸!”声音还是沙哑,但显得生动。她不知道是谁去给父母亲报的信。她好感谢这个报信的人,父母亲一来,她的心一下踏实了。
秋聋子双手抱一个铜热水壶站在旁边,一直没有开声。听到女崽喊他,忙“哎”了一声,趋前半步,揭开热水壶盖,舀出一铜勺热汤,说:“来,你张开嘴巴喝一口。”
细姥婢伸嘴接住了,咂嘴说:“啧,好香。什么汤这样香?”秋聋子眯眯眼笑着说:“什么汤不告诉你。”含田婆哼哼地说:“估都估得到啦,外公外婆送过来的汤,肯定是‘十全汤’。”几个女人头就“哦”一声,明白过来。做了母亲的都知道这个风俗,女崽生养之前,外公外婆必须做个“十全汤”给女崽吃。吃了“十全汤”,母子安全,十全十美。只是都很奇怪,“十全汤”是要拿猪心、猪肝、猪肚、猪肾、猪膈、猪眼、猪嘴巴、猪耳朵、猪舌头、猪脚十样菜慢火炆出来的,这样短的时间,老人家怎么就把菜买齐,还炆好送过来了。
原来是,秋聋子早就偷偷打听清楚了细姥婢的预产期,这几天每天一清早,他第一个守在衙门口的猪肉案子边上,猪肉佬一到,他抢先把猪身上的每样东西割下一点,包回家炆汤。汤炆好了,女崽那边没有消息,他就和忠良婆分作两碗吃掉。等了三天,没有动静,他们就吃了三天的“十全汤”。如果没有消息,秋聋子还会一天一天做下去。这个秘密只有忠良婆知道。她不说。
他们还给未来的外孙悄悄准备了衣服鞋帽、被窝,拿银子打了副长命锁。
铁打的锤头,糯米粉做的父母心。
几个女人头小声感叹:“这样的外公外婆,哪里去找。”
水旺给忠良婆作了个揖,喊声:“姆妈!”又给秋聋子作个揖,喊声:“爸爸!”秋聋子应了,忠良婆偏头不理。
土保主任催道:“话说完了没有,说完了就都徛一边去,不要耽住事。各就各位,即时走路。”
忠良婆也要跟着一起去,给众人劝住了。
疤眼皮弯腰俯在细姥婢耳朵上,细声说了一句话,说得细姥婢“嗨”一声笑岔了。
疤眼皮说的是:
“手气顺时搏自摸,着神!”
水旺手提铜锣走前,土保主任肩背钢枪殿后,一行人迤逦出了县城,刚刚踏上水王庙旁边的官道,天就黑下来了。天很蓝,不知什么时候,一轮月亮已经挂在了天幕上。月亮很圆,很洁净,像用白露河水漂洗过的,照得官道两旁一派清明。
细姥婢给女崽取名大姥婢,忠良婆一听就不喜欢,说:“你叫细姥婢,女崽反倒叫大姥婢,没有这样取名字的,失了倒顺,乱了辈分。”细姥婢说:“名字取得贱,易养成人。”忠良婆说:“那她的大名呢,叫什么?”细姥婢说:“李柏姣。水旺取的名。”忠良婆一听水旺,脸就黑了,说:“那我还是喊她大姥婢。”细姥婢笑笑说:“你爱喊什么喊什么,自己的外孙女崽,只要喊得顺口就好。”第三年,细姥婢生的还是女,细姥婢顺势就喊了“二姥婢”。水旺还是按辈分取了大名,叫李柏玉。忠良婆也只好跟着喊“二姥婢”。忠良婆说:“你毕竟还是要生的,再下一个若又是女崽,难不成就叫‘三姥婢’?”细姥婢说:“就叫‘三姥婢’哩。”忠良婆说:“好好,我反正是跟着你叫。”细姥婢说:“等我生出崽来,就不这样叫了。”忠良婆说:“那要一直生的都是女呢?”细姥婢叫起来,说:“娘老子哎,你这做外婆的,就不希望有外孙子?”忠良婆说:“当然希望有外孙子,就等你生崽哩!”
细姥婢生的第三个果然还是女崽。她心里怪怨母亲把话说早了,但她知道这是命,只能认了。她从州里抱着大女崽回来时,隔壁含田婆说:“会养崽的先养女,会做鞋的先做底。”还让她欢喜了一阵。没想到接下来两个还是女崽,这就好愁了。家里五张嘴巴吃饭,光靠水旺一个人挣钱已经好难维持。这几年,说起来,市场是越来越兴旺了,做生意的人越来越多,但衙门口和墟陂上的小商小贩们也都学精了,懂得精打细算、积铢累寸的事理,“秤杆子”的钱虽不多,却也不能给别人去赚,为长远计,便都纷纷买了秤在手上,再不用求人。水旺常常一两天都接不到一单生意。水旺捉鱼的本事倒是越来越精到,人们的生活水平总在走高,鱼的价格也见长,可是捉鱼的人也多了。站在旧城墙上放眼望去,河里、溪里、水圳里、田头水边,星星点点好多打鱼人。背撒网的,举捞网的,扯拦网的,放钓竿的,将水凼两头筑堤一拦戽干水捉鱼的,到处都是。水里头来来去去的鱼就那么多,哪里经得住这样捕捉,水旺常常费半天力,拿回来的鱼不过半斤一斤,全部卖掉还不够一家人一天的开销。日赚日光,日子不能是这样过的,细姥婢真是愁死了。好在水旺还年轻,脑筋活泼,有的是力气,做“秤杆子”不行了,捉鱼的收入少了,他就去挑煤炭卖。
挑炭是县城里一个特殊的行业,是件很苦的事情。县城离张家煤矿二十里,来回就是四十里路,山路蜿蜒,中间还要过一道麻地河。挑炭还不是从煤矿挑回来转手再卖那么简单,是要和上黄泥踩匀踩黏了,团成饭碗大一个煤炭粑粑,拍在墙壁上晾干了,才能挑到墟上去卖的。当水旺把这个想法告诉细姥婢时,细姥婢真是又惊喜又心痛。惊喜的是水旺肯去做这种又苦又累还会给人看不起的力气活,心痛的是他那样一副身坯吃得了这个苦吗?水旺说:“你那样看不起人?我看到那些挑炭人家里的小女娜,还只十四五岁年纪,腰没有我壮,腿没有我粗,挑起担子走得飞快。未必我还不如那些小女娜?”细姥婢说:“看人做事不觉难,人家从小挑担子,那是做惯了的。”水旺说:“挑百把斤担子走二三十里路的事情我也不是没做过,没有你说的那样难。”细姥婢说:“你要天天挑就知道难了。”水旺说:“为了你和三个女崽,再难我也要去做!”细姥婢忽然有点感动,说:“那我只准你每回只挑一百斤。”水旺说:“我就要挑一百二十斤。”细姥婢说:“不行哩。这是天天要做的事,你会累垮去。”水旺说:“你信不信,只要天天让我回来搭你眠一觉,第二天照样有劲。日日眠,日日有劲。”细姥婢扬手打他一下,说:“你丑不丑人!”
水旺把准备工作做得很足,他请封师傅专门拿黄竹篾织了一担箩筐。黄竹篾织的箩筐比青竹箩筐要轻两三斤,也结实经用。箩筐从外面看上下一般齐,内里却是上小下大,多装了东西不显形。水旺又挑了根柔韧性很好、走起来上下颤悠的柞木扁担。还趁赶墟买回来一炮(十双)草鞋。新草鞋容易打脚,他就找了些布筋缠在鞋跟上。临到要去挑炭的头天下午,他就给熟悉的人打好招呼,半夜四点钟叫醒他。
县城里挑炭的有两种人:一种是挑来自家烧的,另一种是拿来卖的。前一种每个月挑两三回,大约就够家里烧的了;后一种除了落雨下雪,却是每天要去的,人称“挑炭牯”。前一种大多是天亮后出门,中午就回到家了;后一种比他们要早,半夜出发,到吃早饭时已经回来,上午补一觉,吃过中饭又再去挑一担回来。两种挑炭人都是结了伙,一起来去的。水旺刚入行,每天跑两趟自觉吃不消(细姥婢也不肯让他那样辛苦),但他必须同那些“挑炭牯”打成一伙,同出同进。
水旺很快就知道了,同伙的“挑炭牯”们半夜出发去煤矿,为的是吃“头啖汤”。那时候天还将亮未亮,煤场工人还没有上班,从矿井下挖出来的煤炭堆放在煤场上,生炭(块煤)、碎炭和煤矸石混堆在一起,还没分拣开。“挑炭牯”们趁这空当,抢先把拳头大小的生炭拣出来,很有技巧地码在箩筐底下,码到差不多了,再在上头盖上一层碎炭。生炭和碎炭质地不一样,价格也不一样。生炭经得烧,一炉火烧得大半天;生炭无须加工,挑回去就可以翻倍地卖钱,碎炭却要和上黄泥巴踩匀做成煤炭粑粑才能拿去卖;生炭八角钱一百斤,碎炭五角钱一百斤。“挑炭牯”们过秤之前,先买筹码,都是竹片做的,上圆下尖,涂了红漆写了黑字的是生炭筹码,涂了黑漆写了红字是碎炭筹码,上面分别标明:十斤、二十斤、五十斤、一百斤。“挑炭牯”们买的一般都是碎炭筹码。这一说,就能明白他们为什么要在箩筐里面做手脚了。过磅员(煤场使用的都是磅秤)当然也知道这里头的名堂,过磅之前,会先拿一根粗铁丝做的长钎子往箩筐里插几下,探一探里头埋了多少生炭。他们都算是有良心的人(过磅员年纪都偏大,年纪大些的人良心好像都好些),知道凡来靠挑炭挣口饭吃的人都不容易,只要不很过分,也就睁只眼闭只眼不多为难。
水旺跑过几趟,就把行情摸熟,把箩筐里的机关做得很巧妙了。他不贪,每次也就夹带一小半的生炭,适可而止才做得长久。他还发现,磅秤上也可以做手脚。把箩筐置放在磅秤中间和后头的重量是有差别的。把箩筐靠后放(有时还拿脚尖稍稍顶住箩筐一点),一百斤的重量,秤戥上显示的数字只有九十六七斤。每回偷袭成功,他心里都会欢喜一阵。
细姥婢现在有事做了。除了带孩子,做一日三餐,做家务,还要踩炭。水旺挑炭回来,细姥婢服侍他洗澡、吃饭、躺下睡觉,就把三个女崽带出去,在门口空坪里踩炭。她让大姥婢带两个妹妹在眼睛看得到院门口的树底下玩耍,她一个人先把生炭拣出来,再拿粗筛将碎炭过一道筛,然后从中间挖出一个池子,倒上黄泥,倒上水,拌匀了,再又一锄一锄将煤炭铲到泥浆里搅和,再然后哩,站上去用脚踩。一下一下很用力地踩,四周都踩到。拿锄头翻转过来,又一一二二地踩。她一边踩着花步,一边端起脑壳望住在不远处玩耍的几个女崽,有时还哼几句歌,哼的是伴嫁歌。汗水从她下巴尖梭梭地往下流。翻来覆去踩过七八遍,一堆煤炭生生踩熟了,不再挂脚,可以随手捏成饼,一个一个拍在墙壁上。
她家的三面墙壁上都巴满了煤饼,一排一排像黑蘑菇。黑蘑菇上印着清晰的巴掌印,五根手指细细长,掌心微微凸起。过几天的傍晚,细姥婢约莫着墙上的煤饼干透了,便用铲刀一块块揭下来,堆码在屋檐下,拿破草席盖住,等买主来要走。他们家的煤炭很好卖。好多“挑炭牯”都是趁逢墟的日子挑炭去墟上卖,却有好多人问上门来找他们买。那是因为,别人家的煤炭里黄泥巴总是放得过多,有时候一餐饭还没有搞熟炭火就蔫了,他们家的黄泥巴不多不少正适中;别人家踩炭不过三四遍,一敲就碎,他们家的要踩七八遍,煤饼紧绷绷的,要用力才能敲开;别人家的煤饼是放在太阳下暴晒,外头好像干了,里头实际没干透;他们家是阴干的,里外一个样。他们家在秤上也从不耍花招,童叟无欺。而且这家的女人长得乖,声音沁甜,搭她说说话也是件愉快的事情。所以他们家的煤炭常常供不应求,得要预约。
细姥婢有很久没打麻将了。大女崽满月的时候,她求到封师傅家里,搭她拿竹子做了一副麻将,又做了个竹匣子。麻将用清油油过,一粒粒晶莹滑润,竹匣子是仿着翠玉姑娘的檀木匣子做的,上了桐油,盖子上拿黄铜做了个提手,还安了搭链,可以上锁,精巧又轻便。那时她还很有闲,有时去疤眼皮家打麻将,有时就把疤眼皮、三道弯和花红薯邀到自己家里来玩。她拿一块印花包布把嫩毛毛背在背上,一边哄她睡觉,一边熟练地洗牌码牌,又飞快地把牌打出去,神情十分安逸。
有一次在牌桌上提起翠玉姑娘,疤眼皮也不记得曾经说过“不认识这个人”的话了,极力怂恿细姥婢一起去敲开翠玉的门,邀她出来一起玩。翠玉一身穿得齐齐楚楚,神情淡淡的,只把木门丫开一条缝,轻轻说:“我不会打麻将哩!”疤眼皮惊奇地说:“你怎么不会打麻将哩,有阵子我们经常打的啊。”翠玉不望她,硬硬地说:“我不会打麻将!”疤眼皮说:“你是怕什么吧?我们都不怕了,你怕什么?”翠玉把脸偏了偏,还是说:“我不会打麻将!”细姥婢不知道她为什么会这样说,赶紧拉着疤眼皮跑了。那天细姥婢情绪不太好,有点心神不定,几次打错牌,输得好窝火。有好长时间她都在想着翠玉那句话,似乎有点明白,又似乎不完全明白。她那一段手气都不好,到养下第二个女崽,她更忙了,疤眼皮要来喊她三四次,她才会去应付一次。
打麻将这事,需要身心放松,勉强不得,不然就是自己找时背。细姥婢那段时间都是输多赢少。到又添了三姥婢,三个小女崽就缠得她根本无法脱身了。常常是上个茅厕都像打仗一样,哪里还能得空去打麻将。打麻将这事情却是很怪,有得一段时间不打,有的人可能就此疏远了,有的人却心心念念地一点不能释怀。这是牌心牌瘾都很重的人,已经嗜麻成性了。细姥婢显然属于后一种。她在家里做着做着事,常常一分神,心思就到了麻将桌上。她会想起某盘牌上失手打出的错张,想起某盘牌一副大和眼看就要自摸却给疤眼皮破解掉,想起某一次自摸幺九还买码买中自己时的欣喜,想起有次打到天亮连连放炮捶胸顿足的懊丧……想起好多好多,一时就手痒难耐,搬出竹匣子,“哗”一下把麻将倾倒在方桌上,一粒一粒摸起放下,过干瘾。从此以后,每当水旺出门不在家,她把三个女崽哄睡了,就把麻将搬出来,一粒一粒在手里过摸。细细方方溜滑光洁的麻将握在手心里,她感觉到无比的松快,一天的劳累消解得无踪无影。不长的时间,她就把一百三十六粒麻将都摸熟了,随便拈起一粒,中指在朝下的牌面上一刮,立即知道是“三条”“五万”“九筒”,或是“东南西北中發白”,无有差错,屡摸不爽。
有好多次,她都想把翠玉送她的那副象牙麻将也搬出来摸一摸,还想过要拿给疤眼皮她们面前现现世,她站在大衣箱跟前,发一阵呆,很快就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每到星期天,细姥婢就会带上三个女崽回去娘家,待上一天。吃完早饭,她就背着三姥婢,一手牵二姥婢,再让大姥婢牵住二姥婢,一行人穿街过巷,慢慢走着去了。自从那年细姥婢生大姥婢难产,忠良婆就同细姥婢和解了。但她和水旺的结还是解不了。她不来水旺家看望,也不准水旺登门,但很欢喜女崽和外孙女们回娘家。
现在忠良婆和秋聋子都是县里印染厂的工人,一星期要上六天班,只有星期天休息。他们是印染厂最早的工人。公私合营那年,政府工作人员上门动员,才一开口,秋聋子就答应合进去。秋聋子是个明事理、懂看趋势的人,知道政府决定要做的事情,最好是顺着去,没必要自找烦恼。他知道凡事有利有弊,自己有技术有劳力,到哪里都吃不了好大的亏。一开始,他最不习惯的是要按点上下班。他是个自由惯了的人,自己在家里做事时,想什么时候开工就什么时候开工,什么时候收工就什么时候收工,没有人管。他也不需要有人管。但他很快就适应了,每天提早上班,下班很久了才走人。他做惯了的,不做点事身上还耐不得。他还不习惯的是一个星期做六天休一天。他真不知道休息那天怎么打发。好在细姥婢那边添了外孙女,忠良婆和细姥婢的关系也有了改变,于是每到星期天,他就叫细姥婢带外孙女过家里来玩。细姥婢接连养的三个都是女崽,他个个都喜欢。他在口袋里装了纸包糖,让外孙女们叫“外公”,叫一声“外公”,他答应一声,发一个纸包糖。三姥婢小,叫“外公”还叫不全,只会叫“外外”,他听了似乎更欢喜,额外多发一粒糖。然后就带着外孙女们玩,玩跳格子,玩捉迷藏,玩公鸡捉小鸡。有一次他在门槛上绊了一跤,好久站不起来,大姥婢二姥婢都吓住了,不敢作声,只有三姥婢一扑过来抱住他,嘶声大哭。他一下好感动,抱住三姥婢,连声说:“我的好外孙啊!我的爱爱外孙啊!”眼睛里竟有了泪光。
细姥婢回到娘家,把三个女崽往父亲手里一交,就随母亲进到里屋,两娘女坐在床边上,膝盖挨膝盖,手搭手,说一阵体己话。两娘女好像有三年没见面了,有那么多的话说。细细密密,缠缠绵绵,一肚子的线团总也扯不完。说着说着,就咯咯地笑起来。有时也会掉眼泪,一个掉了眼泪,另一个也随着眼里出水,两个人的眼睛都搞得红红的。过一会,又都拍腿打手地笑起来,压抑不住地欢喜。
体己话说得差不多了,两娘女开始择菜做饭。吃完中饭,秋聋子带三个外孙女在一铺床上躺下哄她们睡觉,忠良婆也要眯一会儿,细姥婢就把屋里屋外捡拾一道。她扫了地,抹了桌柜椅凳,清理完灶膛下头的煤灰,又从火炉凳上、床头上、椅凳靠背上把邋遢衣服收拢起来,泡在脚盆里,打上肥皂,用力搓洗,然后装进桶里,两只手轮换提着去屋后面的秀水河里漂洗。衣物漂洗完,已经到了半下午时分,太阳斜斜地照下来,让她身上起了一种慵懒。于是,她就势坐在石头上,双手抱膝,腰弓弯起(她都是做了几年母亲的人了,腰身还是那么柔软),默一阵神。她的脸块映在河面上,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好清晰。一阵河风拂过,河面上起了涟漪,河底下长了手,将她的脸影一下子攥紧了,一下子又放大了。攥紧了和放大了的脸影都显得好恐怖,逗得她自己也笑起来。她的心境变得特别松快,这时又或许想起了做女崽时候的一些事情,好多心思翻上来,喉咙发痒,好想唱歌。立刻就有歌声一句追一句地从嘴巴里唱出来。她唱得十分动情,好像一个人都跌进歌声里了。
这天,她唱完一首歌,正要提桶回去,一个女娜大声喊叫着,急忙忙从上游浅滩上踩水过来。到了跟前,那女娜说:“等一下。”
细姥婢不认识她,睁大了眼睛问:“你是哪个?”
女娜喘息着,说:“我是文化馆的干部,我叫段碧池。”女娜说的不是土话,也不是本地官话,说的是长沙话。女娜的长沙话很好听。
细姥婢说:“我不认识你,听都没听说过。”
段碧池说:“不认识不要紧,迟早会认识的。”
段碧池让她把刚才唱过的歌再唱一遍。
细姥婢说:“我唱的是伴嫁歌。”
段碧池说:“我要听的就是伴嫁歌。”
细姥婢又正眼看了看段碧池。眼前的女娜长得好乖,怕是要比自己小好几岁哩,弯弯的眉毛,细长的眼睛,肉色白里透红,一头短发乌青的,新鲜得像刚淋过水的白菜秧子。
细姥婢对她有了几分喜欢,说:“我唱的歌很好听?”
“好听哩,几好听的!”
“好,我唱给你听。”
“呀呀,那先谢谢你了!”
细姥婢就又抖着喉咙唱了一遍。
她是拿土话唱的。段碧池一句也没听懂。
“你会讲官话吗?”
“当然会呢。我在扫盲班读过三年,拿到结业证的。”
段碧池夸张地撮起嘴巴,说:“咯(这)下好了,我到底碰到一个唱歌的文化人了。”一边就拿出一个绿皮笔记本,小心翻开。
细姥婢换了官话来唱。她无端地有点紧张,歪脸看天,不时地皱眉缩鼻,想一句唱一句。段碧池飞快地记录下来。完了又逐字逐句地对了一遍。一边对,一边感叹歌词真是朴素,有生活味,有人情味。歌词是这样的——
天上落雨细灰灰,一朵棉花两边吹。
我爷听见我今回,杀猪干塘等女回。
我娘晓得我今回,烧茶煮饭等女回。
在家做女一条龙,一觉睡到日头红。
出嫁媳妇日子丑,垫高枕头等天明。
在家做女日子好,金盆打水洗手巾。
出嫁媳妇日子丑,脚盆装水洗衣襟。
在家做女日子好,高凳梳头插花针。
出嫁媳妇日子丑,火炉凳板我安身。
歌名是《一朵棉花两边吹》。段碧池合上笔记本,双手护在胸前,问:“这里是你的娘家?”细姥婢点点头,“唔”了一声。段碧池又问:“你自己家也在城里头吗?”细姥婢又点头,说:“是啊,就住在东门头的李家大院子里。”段碧池把手里的笔记本抓紧了,欣喜地说:“我晓得了,你是细姥婢。”细姥婢说:“是啊,我是细姥婢——你怎么知道?”段碧池翻开笔记本,说:“喏,这上头还记得有你的名字,好几个歌头都同我提起过你。”细姥婢眨闪着眼睛问道:“哦哦,她们怎么说我?”段碧池说:“都是夸你呢。说你人长得漂亮,伴嫁歌唱得好,肚子里歌词多,小小年纪在城里头就唱出了名。还说你是自由恋爱结的婚,佩服你有决心,有勇气。好早我就想拜访你了,没曾想会在这里碰到,真是缘分。”说着,她就盯住细姥婢看。那目光太火辣了,也盯得有点久,盯得细姥婢身上都不自在起来。
也许是站太久了,段碧池一屁股在石墩上坐下,也拉细姥婢坐了。太阳拱在远处的山垭垭里,周围镶起了金边。河风变大了。段碧池说:“只听到人说你伴嫁歌唱得好,怎么在歌堂总看不到你呢?”细姥婢说:“人家不请我。”段碧池说:“为什么?是你的成分不好吗?”细姥婢说:“我家的成分好呢,手工业者。你说好不好吧?”段碧池说:“那当然是好成分啦,党的依靠对象。为什么不请你?”细姥婢说:“不好意思说,说出来丑人。”段碧池急了:“说,说。我帮你解决。”细姥婢低了头,摸摸衣角,又随手将桶子推开一点,默着神,一副开不出口的样子。段碧池说:“不怕。告诉我。我是政府干部呢,有政府给你做主!”细姥婢又默了一阵,细声说:“我养的几个都是女崽,人家嫌呢。”段碧池说:“就是这个原因?”细姥婢说:“怪不得人家,是我们地方上的土俗。我们这里的人家讨亲,请去坐歌堂的都是要有崽有女的歌手,要不就是黄花闺女,假如是有孙崽孙女的就更好。”段碧池说:“我明白了,为的是讨个吉利。”细姥婢说:“正是正是。”段碧池大声说:“典型的封建迷信思想。女儿就不是人?要没有女人,这个世界还不成个世界了哩!下次我请你去!”细姥婢摇头说:“不行不行,你请的不算数。要主家请才能作定准。”段碧池说:“我是文化馆的音乐专干,是政府干部哩,政府请的还不作数?!”细姥婢还是摇头:“主家会不欢喜。”段碧池说:“有我陪你一起去,主家会不高兴?不可能!我只问你,你想不想去?”“想——当然想。”“想去就好。这样,过两天正好有一家人结婚摆歌堂,我让他们给你送张请帖来。”“人家会听你的?”“听。一定会听!”“有帖子来,我就去。”“好,说定了!”“说定了——我先谢谢你!”
把事情说定,段碧池很高兴,站起身,拍拍屁股上的灰尘,正要把笔记本收回包里,忽然又想起一件事,再拉细姥婢坐下,说:“我要请你帮我个忙。”细姥婢说:“什么事?我还能帮到你的忙。”段碧池说:“帮忙给我做翻译。”细姥婢不懂“翻译”是做什么的,耸高了眉毛望着她。段碧池就说,她去过一些歌堂听歌,那些歌手都是拿土话唱,她一句也听不懂。她们都没文化,不会官话,好久还解释不清。她要细姥婢一边听,一边给她翻译成官话。“这事我做得。”细姥婢一边说,一边站起来,她看到太阳公公有半边脸缩进山垭里去了。段碧池也随即起身,说:“以后你会要经常同我去坐歌堂,不光在城里,有时也要去乡下。”细姥婢说:“去乡下我就不方便了,我的嫩毛毛还只有两岁多,离不得人。”段碧池说:“这个困难可以克服,把嫩毛毛带着一起去,我也可以帮你一起带。”又说:“我不会让你白做事,我们馆里会给你补贴的。”细姥婢欣喜地说:“你的意思是,又一起耍了,又还有钱进?”段碧池肯定地说:“当然!”细姥婢说:“天底下还有这样的好事,蠢子才不去哩——我去!”
细姥婢觉得真是遇到活菩萨了。
从此以后,细姥婢就又成了歌堂里的活跃人物。那时已经秋收完了,好多人家都闲下来,似乎就只等着过年了,讨亲嫁女的多起来,隔不得十天八天,段碧池就要来邀上细姥婢去坐歌堂。细姥婢比以前忙了好多,可是非常松快。生活富足,社会安定,嫁女的人家歌堂一摆都是接连三晚。晚晚唱通宵。点心丰富了很多,包封也很大。重操旧业,细姥婢风采依旧,歌头的位置依然是她。也许是大了几岁的缘故,她的歌声少了清润,多了几分愁郁,唱起来不再那么平滑,却特别动人。伴嫁歌是且唱且舞的,她的舞姿还是曼妙无比,脸上的表情也显得丰富。她的包封都比别人要大。坐一次歌堂,收入抵得上水旺汗巴水巴地挑一个礼拜的煤炭。于是,一有歌堂要细姥婢去,带崽的事自然就落在了水旺身上,自然地,那几天他就都无须去挑炭了。每次留守,水旺都很心甘情愿。毕竟带崽比挑煤炭要轻松活泛很多。这是个散漫惯了的人,他从来认为带孩子就是放养。所以,神气来了时,他会带着三个小把戏满院子疯跑疯玩,三姥婢跌倒了,他只会训她“真是没有卵用”;懒筋一来,他就让大姥婢带着两个妹妹在院子里玩,自己袖着手就上街逛荡去了。
细姥婢很感激段碧池,第一次接到包封,就请了她到家里,做了五荤五素十大碗菜招待她。以后段碧池就成了她家的常客,有事没事都会过来坐一阵。县文化馆就在衙门口对直过去的正街上,去细姥婢家里如果要图近便,穿过几条巷子就到了,段碧池却宁愿包远路走大街。她不习惯巷子里的狗屎牛屎,还有旁边茅厕飘出来的浓厚气味。段碧池站在门口拿长沙话喊一声“细姥婢”,细姥婢即刻就拖两张竹椅子出来了,两个人就坐在门口树荫下,细细声地说话,时常哈哈哈地又笑仰了。细姥婢安排坐在门口,是刻意的。她要给院子里的人看到,她是有“工作干部”的朋友的。很多时候,段碧池找她,是校对头天夜晚记录下来的伴嫁歌歌词,有时没事,只是过来闲坐,听细姥婢说点本地的风俗人情,学说几句本地土话。
水旺也非常喜欢段碧池来家里做客。只要在家,也会搬条小凳子跟在一旁坐了。他喜欢看到段碧池轻盈姣好的身段,喜欢段碧池优雅的做派,尤其喜欢段碧池那一口纯正的长沙话。他觉得长沙话就是一种高贵,一种身份。他总会把几个女崽喊拢来,跟着段碧池学说长沙话。女崽们操着童音大声地一句一句学,他也在一旁张合着嘴巴跟着念。
细姥婢不明白他让女崽们学这个做什么。他说:“学会讲长沙话有用呢。”细姥婢说:“我悟不出有什么卵用。她们若在县城里讲长沙话,人家不在你脑壳上敲几个丁壳才怪呢!”水旺说:“我哪里是要她们在自己这里讲长沙话?我是要她们到了长沙,就能讲长沙话。”细姥婢说:“你这想法才是奇巧,长沙那是什么地方,是省城,是大地方,哪里是她们能去的地方。”水旺说:“她们的日子还长得恶(很),说不定哪一天她们就去了长沙。”细姥婢说:“我看没有这种可能。”水旺说:“如今是新社会了,什么可能都会有。”细姥婢说:“有可能我也不肯让她们去。”水旺说:“为什么?”细姥婢说:“长沙天远地远的,还不晓得在哪一方天,去了做什么?”水旺说:“长沙是大地方,去了做什么都可以。怎么都比我们窝在这鸟不屙屎的地方强。”细姥婢说:“强什么强?人活世上,在哪里不是过日子?过日子是什么?就是我父亲扯常讲的:日求三餐饱,夜求一宿安。另外有时间了去坐坐歌堂,打打麻将,我觉得我们现在的日子就蛮好。”水旺将头猛摇,说:“真是五月的鸡崽没脑髓,搭你说不清。”
段碧池每天记、每天记,她的那个绿皮本子都快记满了。她记下了县城里能听到的伴嫁歌,记下了细姥婢肚子里知道的所有的歌。很多歌,她也能哼唱了(她本来是音乐专科的毕业生,学唱民歌,不难)。伴嫁歌很杂,也有分类:耍歌、长歌、射歌、哭嫁歌、骂媒歌。她喜欢的是耍歌和骂媒歌。她一边轻摇手板给自己打拍子,一边哼唱:“半升绿豆选豆种,我娘养女不择家。千家万户都不许,偏偏嫁给财主家。嫁去三天都不满,就像路边烂草鞋。吃了好多隔夜饭,喝了好多冷菜汤。受了好多酸辣苦,挨了好多蛮巴掌。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块木头背起走,妈妈哟害了我。”又唱:“十八满姑好可怜,嫁人嫁个胡子郎。睡到半夜亲个嘴,好比蓑衣罩酒缸。”唱过了,掩嘴笑一会儿,又大声地唱:“一块手巾花灵灵,花唇巧嘴做媒人。骗起我娘报时辰,拿起纸笔写生庚。三块肥肉塞嘴巴,害苦千千万万人。”
唱过了,又会静静地默半天的神。有时还会在本子上标记点什么。她就这样常常自己一个人哼唱,独自默神,一待好久。
段碧池来到县里都快四年了,她已经能把本地土话说得很流畅了,知道“沙、心、遭”是“我、你、他”,知道“家家”是“妈妈”,知道“箩公”是“外公”,知道“糖日”是“明天”,知道“乜咯”是“什么”,知道“眠”是“睡觉”,知道“节”是“稀饭”,“窝”是“肉”,知道“出背恭”就是“屙屎”。她还搞清楚了一些很土很冷僻字句的大致意思。虽然知道,但她跟人交流时从来不说,还是讲她的长沙话。人们听惯了她的长沙话,贸然一改,说的人别扭,听的人也会不习惯。
段碧池给县里做了件很挣面子的事情:她做工作让省里的全省民间音乐舞蹈艺术汇演放到了县里举行,又让县里的伴嫁歌也上了舞台。县城里会唱伴嫁歌的歌手多了去了,不说上千,也有大几百,光歌头就有十几二十个,挑谁上台呢?那些人大多没有文化,一辈子连县城都没有出去过,只是“螺蛳壳里做道场”,没有见过大世面,很难保证上台不紧张。她想到了细姥婢。若将歌喉、长相、年纪综合起来比较,细姥婢自然要高出一篾片,是最合适的。可是,她也有同一个问题,上了台会紧张吗?段碧池跑到细姥婢家里一说,没想到细姥婢紧张没有,倒是有点兴奋,只问:“是到总工会大礼堂的台上演出?”段碧池说:“是啊。”细姥婢说:“到那里演神气不足。”段碧池问:“那要到哪里演神气才足?”细姥婢说:“当然是丰和墟陂上的戏台楼头。”段碧池说:“总工会大礼堂有一千个位置呢!”细姥婢说:“丰和墟上何止一千人。”段碧池笑了:“你想要场合大啊,找个机会,我让你到丰和墟上去唱。”细姥婢神气地说:“到天上去唱我都不怕!”
段碧池又有了一种担心,她担心细姥婢太不在意,一个歌手上了台,太紧张或太不在意都有可能出西西(洋相)。她又给细姥婢强调一遍,这次登台演出,是代表了全县人民去的,几十万人都在望着哩,千万不能出差错,一定要唱出自己的水平来,让上级领导和兄弟县的同行看到我们伴嫁歌的风采。最后说:“你若是唱砸了,看我不搔死你!”
细姥婢收起笑容,正色说:“我晓得!我会着神的。”
段碧池说:“光是晓得不行,一定要给我拿个奖回来!”
“一定?”
“一定!”
“——好,拿奖就拿奖!”
段碧池给她定下了上台演唱的歌目:《半升绿豆》。她觉得这是很有代表性的伴嫁歌。她抽时间专门给细姥婢作了几次辅导,让她把几个地方的唇音拖得更重浊一点,对旧时代的控诉要更沉郁。她还带细姥婢去总工会礼堂走了几次台,让她熟悉环境。面对空阔深远的大礼堂,细姥婢一开始吓了一跳。一张张自动椅像一个个方眼睛朝她扑压过来,让她感到了慌张和恐惧。但走过几次台以后,她就很镇定,很自如了。看着侧面的亮窗,感觉像在自家的堂屋里。最后彩排的时候,段碧池组织了一些歌手和小学生来当观众,坐了半个礼堂。那天她擦了胭脂,穿了舞衣,着了一双带扣襻的黑布鞋。细姥婢歌声钝郁,舞姿翩翩,让临时的观众们拍红了巴掌。
擦了胭脂的细姥婢真好看。
全省民间音乐舞蹈艺术汇演如期举行。总工会礼堂门前和衙门口都扯起了大红横幅,四座旧城门和街口张贴了每天演出的剧目,绿色抛光纸上的演员名字放得有酒杯大。各个机关单位门口都贴起了标语。红的红,绿的绿,黄的黄,把县城渲染得很有气氛。
细姥婢没有辜负段碧池,很对得起县里几十万双眼睛,演出结束,她得了三等奖。这是她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的。演出时她没有感觉紧张,走上领奖台时,才真是紧张了,紧张得双脚打跪。当然,更多的是兴奋。掌声骤然响起时,恍如做梦。
省里的汇演组委会给她发了奖状、奖品。奖品是一条毛巾、一只白色的洋搪瓷缸。毛巾和洋瓷缸上都喷了字,圆弧形的一行小字下头,那个大大的“奖”字格外打眼。细姥婢把奖状挂在家里墙上,把奖品供放在衣柜顶。好多人都跑起来看。他们不是看毛巾和洋瓷缸,是看上面的字。疤眼皮显得特别高兴,一边把洋瓷缸捧在手里倒来倒去地看,一边就说要把三道弯和花红薯喊起来打一场麻将,以示庆贺。正说着,就见她一失手,洋瓷缸掉落到了灶台上。那灶台是青砖砌的,生硬,洋瓷缸跌落在上面,就听砰一声响。细姥婢赶紧捡起看时,缸底跌伤掉了铜钱大一块白瓷,现出里头黑黢黢的生铁。一个崭新的白洋瓷缸,平白地添了一块黑色伤疤,变得非常难看,细姥婢心痛得直吹冷气。疤眼皮也很心痛,还显得有点慌张的样子,说:“我不是故意的。”细姥婢说:“我没有怪你是故意的呢。”疤眼皮说:“我帮你拿到街边的补锅匠那里补好。”细姥婢摇头。疤眼皮就又说:“我去百货公司买只新的赔你。”细姥婢又只摇头不出声。心里说:“这上头的字,你赔得起吗!”
晚上,细姥婢把洋瓷缸从衣柜顶上拿下来,放进抽屉里收起了。她靠在抽屉旁边,默了好久的神,眼睛里慢慢蓄起了泪光。她心里很难过,不光是因为代表荣誉的洋瓷缸给打烂了,其实是疤眼皮说的一句话刺伤了她。疤眼皮哪里是来道喜的,分明是来倒她的丑的,当着那样多人的面,进门就说:“细姥婢呀细姥婢,你若是能养个崽就好了。你有这样大的本事,又有崽有女,那你在人前不会要飞得起呀!”这话真是过不得细琢磨。煞尾(最后)还要把她的奖品打烂。还说不是故意的,哄鬼哩!那双手抓麻将那样稳当,会拿一个洋瓷缸抓不稳吗!
细姥婢发了狠心,无论如何,如何无论,她都要养个崽出来,给世人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