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8章 灯蛾记
深秋的夜总带着银质的凉意。我踩着梧桐叶缝里漏下的月光,沿老城墙根散步。路灯们垂着橘红的脖颈,把影子递到青砖上,仿佛十来个哑巴在玩皮影戏。
第九盏路灯下蹲着团灰雾。走近了看,是只飞蛾正绕着光晕打转。它被寒露浸湿的翅膀像揉皱的锡箔,却仍固执地划着椭圆。光斑在它周身织出淡金的茧,又倏忽碎裂成千万粒萤火。忽而一阵风过,那点灰影便跌进我的影子深处。
我驻足。路灯在风里晃成钟摆,光晕漫过墙头薜荔,漫过剥落的“此处危墙“告示,漫过青苔啃噬的城砖。六百年前戍卒举火把巡夜时,是否也有飞蛾扑向跃动的火焰?那些早已成尘的生命,是否也曾在某个寒夜为光晕目眩神迷?
蛾子又挣扎着浮出黑暗。这次它终于停在玻璃灯罩上,翅脉在强光下透出琥珀纹路。我仰头望着这微小的朝圣者,忽然发觉飞蛾与火焰原是最古老的共谋——一个倾尽所有去拥抱,一个沉默着保持距离。就像此刻的我与路灯,与城墙,与所有正在消逝的事物。
远处传来打更人梆子声,蛾翼上的磷粉像星屑洒落。我呵出的白雾裹着光晕升腾,忽然读懂这永恒的悖论:所谓永恒,原是由无数刹那的灰烬煅烧而成。
梆子声游丝般散在风里。我俯身拾起一片被路灯烘暖的落叶,叶脉间蜿蜒的沟壑像极了城砖裂缝里钻出的野藤。城墙根下积着半掌厚的岁月——前朝碎瓷与今秋松针在暗处窃窃私语,青苔正把宣统三年的告示拓印成绿茸茸的碑。
蛾子忽然振翅,扑簌簌惊起墙角沉睡的流萤。这些提着碧纱灯笼的小仙娥们,原是前半夜被雨打湿了裙裾,此刻被暖光烘干翅膀,便三三两两缀上我的衣摆。忽然懂得草木为什么选择在秋夜结籽:当寒露浸透万物,最细微的颤动都会让光屑簌簌坠落,而坠落本身即是飞翔。
城墙拐角处斜出一株野柿,灯笼般的果实悬在灯影边缘。六百年前戍卒嚼着酸涩柿肉守夜时,是否也见过某粒星子坠入烽燧?此刻我的齿尖泛起同样清苦,却原来月光也会在舌面结晶。风卷着零星光斑向东飘去,恍若当年顺漕运北上的萤火官船。
路灯突然暗了暗。飞蛾的剪影在明灭间愈发清晰,仿佛宣纸上洇开的墨点被光重新勾勒。它终于不再执着于玻璃灯罩,转而栖在我影子的左肩——原来最温柔的囚笼,是允许你带着光流浪的黑暗。那些剥落的墙皮正在星光下重新拼合,而我的脚步声惊醒了砖缝里沉睡的永乐通宝。
晨光咬住地平线时,路灯一盏接一盏熄灭。那只飞蛾仍伏在我肩头,翅尖凝着夜露,仿佛披着星屑缝制的袈裟。城墙根下浮起蟹壳青的雾气,六百年前戍卒踩碎的陶片正在露水中缓慢愈合。
最后一盏路灯的余温里,蛾子忽然起飞。它不再画那些执拗的椭圆,而是乘着晨风滑向城堞缺口。光从那里漫进来,像一斛被铰碎的金箔,裹着夜露未晞的草籽与虫鸣。我看见它的翅膀正在透明——无数细小的光斑从翅脉间析出,恍若银河在蝉蜕中流转。
打更人的梆子声早已沉入护城河底,此刻浮上来的是卖花阿婆的吴侬软语。城墙裂缝里探出几簇忍冬花,昨夜坠落的萤火星屑,此刻正在鹅黄花瓣上重新结晶。那只飞蛾终于消散在晨光里,或许化作了某粒将被蝴蝶吞食的微尘,又或许成了某段青铜器纹样里永恒盘旋的曲线。
我弯腰拾起半枚永乐通宝,铜绿间粘着新鲜的蛛丝。六百年的月光突然在掌心坍缩,照见所有扑火者共同的命运:我们终将带着未燃尽的执念沉入黑暗,却不知黑暗本身,正是光在时空褶皱里迟到的回声。城墙投下的淡蓝阴影中,昨夜那只飞蛾的轨迹正被露水镂刻成碑——原来所有追逐光明的旅程,最终都成了光明本身蔓延的根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