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茶花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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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大道行成立 翠花街大宅

第一集

第三十一章场景:郑宅

人物:郑松朱馥芳朱馥郁郑宅家仆,何霭云

旁白+画面:郑宅老仆人跟新仆人介绍家中人事

老仆人:“今日十五,你在这门上候着江奶奶,待人来好生迎进来。”

新仆人:“我不认得这位江奶奶”

管家:“一个五十岁的奶奶,极干净利落,总之如有人上门,好生伺候着,赶紧往里头通报。”

新仆人:“这位江奶奶极重要么?”

老仆:“是!这一位乃是夫人闺中姊妹,每逢初一十五必来与老夫人一同把斋。你可记得这宅子里是朱老夫人当家,她的姊妹万不可轻慢。”

新仆人:“我晓得,郑老爷宠爱夫人出了名,皆是因为夫人本家是书香门弟,于郑家乃是高门?”

老仆:“你跟外头的人一样不知就里,夫人身家门第高贵在其次,主要是她性情耿直,平日里江川老家来人,无论贫富贵贱夫人皆好生招呼,急人所难,尽力相帮,族中人都赞老爷好福气,老爷自然面上有光!”

画面跳转:逢年过节,朱馥芳亲自为长辈亲友准备各色礼物,兴致勃勃地随郑松回江川老家,

朱馥芳最喜家中大摆宴席,人多闹热,馥芳好饮,凡敬酒来者不拒,郑松在旁边拉都拉不住,

朱馥芳喝醉了高声唱戏,惹得满座亲友鼓掌叫好。

族中耆老:“郑氏落拓大气,不嫌夫家祖上种田捕鱼,父辈工商贱业,不避亲戚中那些粗粝卖力者。乃是‘女中丈夫’”!”

画面跳转:朱馥郁上门,仆人带人进宅

管家忙迎出:“江奶奶来了!”

朱馥郁进,朱夫人上前拉住她讲话,两个老姊妹正想说体己话,新进门的小儿媳妇何霭云默默进屋,也不答话,只在边上杵着。

朱馥芳没好气地说:“江奶奶和我晌午要吃燕鸿居的饺掺面,你去给我们抬两碗回来。”

何霭云口里答应着“哎哎”,低着头迈着小碎步去了。

朱馥芳皱着眉头看着她走远了,压低声音跟朱馥郁说:“你看看她走路含胸驼背的那个样子,唉!可惜我骧骏那等人才,怎的配个这样不灵性抻展的!”

朱馥郁直看着人的背影消失了,才道:“你也太拿捏人了,使她去买哪样饺掺面,还要跑到燕鸿居那个远,回来么面条早“坨了”,怎好吃?你莫是又要到时候故意为难人家?”

朱馥芳:“哎呀!馥馥你把我说得似那恶婆婆一般,我就是想把她使远一点,你瞧她一点眼力见都没有,不支开她咱们怎好说话?”

朱馥郁:“那也用不着把人使出去累这一遭,我看你这小儿媳妇是个老实孩子。”

朱馥芳:“说起来倒是个可怜人,她自小亲娘没了,没人教,做事没个章法,若不安排她,她便不知做什么,唉,全不是个持家掌事的!”

朱馥郁:“不知待长辈和骧骏怎样?”

朱馥芳:“人是没什么歪心思,待长辈小小心心的,只不知与骧骏相处如何......只是我们这样的,家中自有这些下人,三个媳妇伺候着,倒不缺她一个!论细心周全,还是老三媳妇强些……不过任谁都不如姐姐这般知心知肝,我姊妹俩整日在一起说说笑笑才快活呢!”

朱馥郁:“唉!是了,都晓得你是个福气大的,你且把福气匀些给那些不会来事的吧,也留些福给下辈子享享!”

朱馥芳:“哈哈哈!馥馥,说咱们的正事!你说你上回看的宅子,如何了?”

朱馥郁:“我瞧过了,正好是一大一小相邻的两院房子,若是都买下来,打通了,关起门来是两家,打开门就是一家......挨着盘龙江南太桥,闹中取静,很是安逸......出门走几步就是云津市场......街口就是桂美轩,你喜欢的洗沙点心......“

......

郑骧骏成亲后,父亲跟他商议过另寻宅院搬出去单过,他说自己如今一年有半年往越南跑,出去单过没什么意思。

“唉!也是,若是你媳妇儿给你生了孩子,祖父母那里也好开口,只是你们成亲大半年了也没有动静......”

郑骧骏默不作声。

不料这一日,老太太喊了老大延周、老三怀礼两兄弟来,说如今骧骏已经娶妻,小夫妻和一大家子住在一起多有不便,自己想和老三两口子搬出去住,已经瞧中了在城外盘龙江边翠花街的一处房子,现在的房子留给老大一家住!

郑氏两兄弟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您二老可是责怪儿子不孝,媳妇伺候不周啊!”郑延周诚惶诚恐,几乎要叩头谢罪。

郑怀礼两口子在边上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

郑松瞪着眼睛脸色铁青!他素来拿馥芬没有辙,早些年儿子先后成家的时候他说合当分家,可她不肯!说喜欢一大家子热热闹闹,说盼着四世同堂......如今突然要分家,而且连房子都已经瞧中了!

他晓得今日朱馥郁来过了,不消说,这事必定与她这位老姊妹有关!人前不好揭穿,待回屋子里再问她!

“是!我就是跟馥馥约好了,要做邻居!”

“你!就算是要分家,哪有弃了长子长房与老幺三房同住的?你这样让延周他们日后在族中还有何脸面?!”

“这个嘛......我倒是没有细想,只想着骧骏如今也成亲了,他迟早要有个自己的宅子,这里本来就是两院房子,他们父子同住着岂不正好?再说了,老大两口子伺候我们也有十多年了,如今儿子娶了媳妇,也该让他们夫妻俩享享当公婆的福......”

“胡闹!你只图自己任性快活,乱了长幼之礼,我看你是越老越糊涂了!”

“我不知礼?不知是谁当年奔着我家是书香门第,说我知书达礼三番五次上门来求的亲,如今倒嫌弃我不知礼了?!”

郑骧蓥放学一回家就觉得家中气氛诡异,听下人说:

祖父责备祖母任性胡为!

大伯父责备大伯母伺候双亲不周!

回到自己屋里,母亲正在抱怨事出突然担心自己伺候不好公婆,父亲一听便责怪道:

“平日母亲总在人前夸你热心周到,待人知冷暖,会体贴,如今真要你日日侍奉公婆了,你倒怕这怕那地推脱,莫不是嘴上孝顺,心口不一?”

“天地良心!我推脱?!父母虽说是在哥嫂那厢住着,早晚过去请安我哪一日省了?一年四节礼本应该是长房主理,嫂嫂哪一回不是央我来操持,老二一家一去十年有余,父母跟前是一日未尽孝,老爷你日日在铺子里忙碌,家中大小事从不敢劳动你,如今倒说我是嘴上孝顺!”

郑骧蓥眼见父亲烦躁地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口中念道:

“分家这事情不晓得因何而起,实在蹊跷!”

自上次老太太闹着要分家以来,翠花街的房子已经买下了,不知怎么的她老人家却又绝口不提分家的事情了,就让房子这么空摆着。做小辈的既不敢问,也不敢催,一大家子人照样拢过着日子,后来骧骏的媳妇怀上了,郑氏问老爷:

“先前说要分家,房子买了快一年了,如今媳妇要生了,分家的事情怎的没一点动静?不然你去问问。”

郑延周没有答应,儿子去长辈面前提分家的事情,那是大逆不道!

郑氏自己沉不住气,在老太太面前道:

“我瞧着媳妇肚大如箩,生的时候怕是难,过几日家里就要准备着接生的事情了,二老面前如果有伺候不周的,你家莫怪罪。”

老太太道:“你只尽心管她去!我跟前不用你。”

二房也说:“嫂嫂你不用担心,二老的饮食起居我来照管,你就专心看着儿媳妇去吧!”

“哎呀!那就辛苦弟妹了!我这边一大家子事情又多,眼见又要添丁进口了,到时候人多乱哄哄的,确实是不方便。”

朱馥芬拿眼睛瞟了她一眼,吓得郑氏红了脸,忙低头喝茶掩饰。

“外头都说我们郑家有福气,眼见就要四世同堂了,你们说是不是啊?”朱老太问两个媳妇,二人都点头答是。

当天晚上郑老爷子把两个儿子叫去说话,郑氏在自己屋子里坐卧不宁,远远见老爷回来了,一看他脸色铁青腿就软了。

“堂前公然推脱奉养双亲之责,置我于不孝不义,我今日要整治家风,休了你这蠢妇!”

......

儿媳妇生了,苦苦挣扎一天一夜才生下来,居然是双胎!

一堆人围着恭喜她,产婆抱了孩子到床前给她看,说“恭喜少奶奶,是个小少爷!”

床上那人虚弱得说不出话来,拿眼睛望着后面,生的时候明明听着说是双胎,她在等着另一个。

婆婆郑氏叹息道:

“莫望了,那一个孩子跟咱们无缘。”

一屋子的人围着新生儿看,都说长得像骧骏。床上的人哑着嗓子说想看看“那一个”,屋子里一下子安静下来,一个下人说已经“收拾掉了”

“收拾?怎么收拾的呢?”

她脑子里慢慢转着这个问题,这个问题越转越大,仿佛一块黑沉沉的乌云包裹住她,她只觉得头痛欲裂,晕了过去。

怀胎生子伤了元气,她出血不止,高烧不退,开始说胡话:

“姐姐!我要和姐姐在一起!”

“姐姐你不要丢下我呀!你这一去,咱们就再也寻不到彼此了!”

“说好了!做一辈子的姊妹的!”

家里人着急,请了大夫灌了药,可产妇还是昏迷不醒,有人悄悄说:怕是不中用了

骧骏终于赶回来了,一见躺在床上昏迷不醒,高烧不退的产妇,立刻把人抱起来送到法国人办的甘美医院去……

何霭云捡回来一条命,睁开眼,四周白茫茫的,一个戴着白色帽子,用白布遮面的女子正低头看着自己,说:

“好了,醒了!”

一群人围拢过来看她,一个个都穿着白色的衣服,也用白布遮着脸,有人问她:

“你觉得怎么样啊?”

何霭云困惑地想,这是哪里?这里这么白茫茫、明晃晃的,自己莫不是已经升天了?他们为何都穿着白衣服?莫不是白无常?想到这里,她惊慌地转头去寻刚才的女子,看到她站在众人后头笑眯眯地望着自己,便朝她伸出手,颤抖着叫了一声:

“姐姐!”

这声音吓了她一跳,这哪里是自己的声音?!

第三十一集

何霭云足足在床上躺了一个月,有时睁开眼睛打量四周,有时呆呆地看着襁褓里的孩子,别人问她“今日觉得怎么样?”“吃点东西好不好?”......她都像听不懂人家的话一般,只是迟缓地摇头、点头,过不了多会儿就又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了。

慢慢的,她开始感受到体内那一颗“砰砰砰”跳动有力的心,这颗全新的心脏让她躺不住,想坐起来,想从这屋子里出去!

这一日她醒了,屋子里没人,看窗外日头正好,她慢慢下了床,双脚落地站起来,只觉得腿上无力,轻飘飘的跟不上她的心,稍微走两步就打绊子,险些让她摔倒!

“少奶奶小心!”一个声音惊呼起来,她抬头一看,原来是一个下人刚好进来,便冲着那人笑道:

“没事!这一双腿好没用,摔它一跤也是活该!”

来人一愣,头一遭听少奶奶这么说话……

觉得她不对劲的人越来越多。明明还是那个何霭云,却又不是原来的何霭云了。

馥芳今日才得见这个在女子师范学堂读过书的新妇。

“以前听说女子新学不光讲妇德,于修身、国文之外,还有算学、历史、地理、格致、图画、体操、音乐种种,今日一见这新妇,果然与老辈不同!不光未缠足,走路还抬头挺胸,与人说话无论男女竟都直视对方,郎朗对答,毫不扭捏,啧啧!如今的女子真是大胆啊!”

朱馥芬回来与家人说起席间见闻,犹自赞叹不绝。

“得了得了!何消羡慕后辈,你还不够大胆么?”郑松道,引得儿子媳妇们暗笑。

朱馥芬浑然不觉被丈夫戏谑,只顾着跟儿子道:

“咱们骧骏将来的媳妇,也得是这样读过书,见过世面,落落大方的女子才好!”

等到何霭云过了门郑骧蓥才认出她来,就是当年自己见过的那个呆萌的“小新亲”。她将将十八岁,个子小小的,模样是好的,白生生一张精致小巧的脸,黑漆漆圆溜溜的眼睛,眼神却是呆呆的,你跟她说话,她就像一个发懵的小动物一般不知所措,话少得可怜,偶然来一句,没头没尾,让人全无头绪。

“这孩子看起来不大机灵的样子。”

这个孙媳妇与朱馥芬所盼不同,寡言少语,也不机灵,无甚趣味。当初家里请人为何霭云看过八字,算命的说她“命中多子”,极旺夫,那时骧骏刚刚回国,整日忙于事务,于男女之事上不用心,面对家中催逼,他只说:

“只要肯服侍祖父、母,孝顺爹娘的就好。”

两人只见了一面,他就在众多人选中指了何霭云,图的是这个人没有心思,另外,没有裹小脚。

其时,本省妇女缠足惩禁令比之全国尚早15年,规定十岁以下的女童禁止缠足,已缠足者一律释放,但民间仍多观望,很长一段时间内“禁者自禁,缠者自缠”,许多人家的长辈仍然将是否缠足列为相看女子之首要,像郑家这样的大户人家,自老祖母到丈夫都不要女子缠足的,反属罕见。

何霭云娘家是外省来昆的商贾出身,务实少虚,本来就不重女子缠足之礼,她表姊妹几个都在省立女子学堂读书,那女子学堂可是不收缠足的女子的,故而她也是个“天足”

“富而不知礼,商甚吝于财!”

为着儿媳妇家里长辈不给女子缠足,郑延周背地里是这么评价亲家的,全忘了他祖上也是工商出身。

何霭云虽未缠足,却没有像姐妹们那样也上新式女子学堂,只在旧式私塾里读书认字,因为继母说她“脑子又笨,胆子又小”,为着她好,怕她去新学堂受人欺负。

郑骧蓥看这新嫂嫂整日规规矩矩站在长辈身后,不让她坐下她就一直站着,若有人同她说话,她一双眼睛直直望着说话的人的嘴,似乎光是听不能明白,须得要从对方一张一合的嘴里才能“瞧”出真正的意思来,就这么一个憨痴怯懦的小丫头,谁能料想后来会变成那样……

“一个人不知经历了什么,才会彻底变成另外一个人?”

馥芬这大半年过得都不舒心,翠花街的房子买了,可馥馥却变卦了!说要紧着家里面买地栽桑养蚕,实在没钱在城里置屋。若馥馥不跟自己做邻居,自己搬去做什么?

“……五宝说了,海边几十亩的地栽树养蚕,将来还要开缫丝作坊和机坊......”馥郁跟她讲在晋宁买地的事情,她懒懒地听着,一点兴趣都没有。

“目下正在盖宅子,待到盖好了就接了你去耍,我们姊妹每日去海边玩,吃豆腐鱼......”

“海边有什么稀奇,我们郑家几十间的大宅子不就在抚仙湖边?逢年过节阖家都去住,海都瞧厌了,鱼虾吃到吐!”

馥郁低着头再说不出话来,当初说好了两家都在翠花街置宅,馥芬买大的那一院,自己买旁边那一院,是自己爽了约,她生气也应该。

馥芬见她低头不说话,又气又恨地问:

“你如今还有什么话说?”

“我哪还有话说,是我负了你。”

“你!你负了我不只这一回了!我就不信,你如今果然是打了酱油便没有打醋的钱么?”

馥芬说完,气得扭过头去,馥郁听她这话,面上实在挂不住,停了半天才道:

“你是高门贵妇,哪晓得我们凭手艺卖力气挣铜板的难......”

说着,声音低了下去。

馥芬突然转过身来冲她道:

“你活该!当初说好了咱们姊妹一处的,你非要跟了那个江五宝!为了他,你看看自己这些年吃苦受累熬坏了身子,如今我俩个都已经老了,本该过安生日子的,可你还要为他拼命,你真是个憨包!”

两姊妹望着对方红了的一双眼睛,抱在一处……

郑松晚间一回来,馥芬就招呼他来吃杯酒解解乏。他只见月下院子里点着灯,摆着桌椅,馥芬亲自在温着酒,旁边并不见下人伺候着,只觉得诧异,笑问夫人今日是不是“羊上树”的日子。

馥芬白他一眼,把酒杯递到他面前,问道:

“老爷就是话多,这酒你究竟要不要吃?”

“哈哈!吃!老婆大人亲自温的酒,岂有不吃的?!”郑松就着馥芬的手嘬了一口,露出惬意表情。

那夜,下人依着老夫人的吩咐不去打扰,不一会儿,院子里传来了一段乱弹腔,唱的是:

“自那日,骁骑过府行刺后。回府来,忧上加忧愁上愁......忽听得,牡丹亭畔人咳嗽。听声音,不是男子是女流......”

众人好奇,这不年不节的,太夫人好兴致哦!

人人都晓得朱馥郁爱反串男角,戏唱得好。呃……不管别个觉得好不好,老太爷反正是爱得不得了,每每一听夫人唱戏就笑眯眯摇头晃脑。

朱夫人也今日看来是让老爷开心了,这又是亲手为他温酒又是专门给他唱戏的,你说问他拿些银子入股自家姊妹的织缎生意,他能不答应么?

朱馥郁每隔一段日子就上门来送利银,许久不见何霭云,一打听才晓得她产后伤了元气,在床上躺了快一个月了,想去瞧瞧她,馥芬摇手说不必。

“你又不是不晓得那是个呆的,瞧不瞧的就那样,你难得来一趟,我姊妹好好说会子话,不然出去吃晌午听戏好不好?”

朱馥郁只得作罢。

又过了几个月,这一回终于见到何霭云人了,却令她大吃一惊!所谓脱胎换骨,也不过如此:

首先是她那身穿着。

这时节,社会上出现了服装西洋化的趋势。男子在清一色的马褂长袍中出现了中山装、西服,城里似郑骧骏、骧蓥兄弟那般的留学生和青年学生、公司职员平日皆穿西服、学生装、中山装。昆明女子服饰也变得丰富多彩起来,街头出现了苏杭、上海的旗袍样式,无论贫富皆开始重服饰打扮,除了老式妇女仍然穿土布外褂罩衫外,年轻女子皆穿着色彩鲜艳的旗袍大大方方上街,惹得一班老人摇头叹息:

“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朱馥郁映象里这何霭云总是穿一件宽大平直的长襟,外面罩一件非灰即蓝长至小腿的布外褂,只在衣服边缘处做滚边装饰。如今她也似外头时髦的女子那般穿合身的旗袍,而且锦缎旗袍外头不再罩蓝布外褂,长及脚踝的旗袍把她的纤细身材显出来,优雅时髦,水红色缎子衬托着她原本就白皙的皮肤,显得光彩照人!

再加上她行动言语皆落落大方,见到自己老远就叫着“江奶奶来啦!”笑着上来请安,引着自己去见馥芬,一路嘘寒问暖,活泼热络,毫无从前的拘谨扭捏,令馥郁暗暗称奇,望着人走后的方向问道:

“这真是你那大孙子媳妇?”

“是不是觉得似换了一个人一样?”馥芬一脸神秘抢着道

“当真是‘三日不见,当刮目相看’她这是怎么了?”

“还不是她生产时大出血,一只脚已经踏进了鬼门关!亏得骧骏把人送去西洋医院,西洋人给她输了别人的血,啧啧!人倒是救回来了,魂儿却给换掉喽!”

“还有这等事?!”朱馥郁啧啧称奇道:

“不过我瞧着如今这个倒是比从前那个要好。”

“胆子非(常)大!也比从前那个聪明,花样还多,日日都有新奇花样!”朱老太笑着压低声音说

“那不正合了你的意?省得你老说没人陪你玩。”朱馥郁打趣她道,说得朱馥芬笑起来。

二人正说着话,何霭云领着一个下人进来了,郑老太老远瞧见她就招呼:

“蔼云!今日你江奶来了,有什么好吃好玩的么?”

何霭云笑盈盈地走进来,冲着馥郁福了一福道:

“江奶奶今日来得正巧,骧骏几日前从越南带回来一套咖啡壶,说这咖啡是洋人每日都要喝的,我学着弄了几次,他说就是这个味儿了,今日就请江奶奶同我家老太太一起品鉴!”

说着,示意下人把托盘抬过来,上面摆放着的家什两个老太瞧着新鲜!一只亮闪闪银色的“铁壶”,拆开来是上下两部分,另配有三只小小的咖啡杯并碟子、勺子,与装着糖块的罐子皆为一套。

何霭云指挥着下人抬桌摆椅子,将器具摆放妥当,打开一只铁桶,用调羹舀了咖啡粉给两位老太近瞧细嗅。二老望着她把黑色的咖啡粉放进咖啡壶上面的漏槽里,装入咖啡壶上座,然后命人提来一壶烧开的水,将滚烫的水注入咖啡壶下座,她用手去摸,烫得缩手,惊得两位老太嗔怪她冒失,她笑嘻嘻地说“没事!”取了白毛巾垫着,把上下两部分拧紧了,过了一会儿,只见黑色的咖啡液渗了出来,空气中立时充满了奇特的香气!两位老太禁不住发出惊叹。

小巧的杯子里装着热腾腾香气扑鼻的咖啡,下人端来了点心,两个老姊妹品味着这奇特的饮料,初时是苦的,涩的,同时也是甜的、香的,这滋味复杂而奇妙。

冲泡咖啡和品尝的这过程繁芜而缓慢,三个女子在一起谈天说地,时光温柔流淌,朱馥郁望着眼前这脱胎换骨的女子,心生感慨:年轻真好呀!就算是真有“换魂”这事,也只有年轻才有意义。

“你江奶奶拿来的几匹缎子,你拿去做衣衫吧!”朱馥芬道,何霭云道了谢,取过料子细瞧,共元青、蓝宝、银灰、枣红四色,触手致密牢实,问道

“不知这缎子是如何能织得如此致密牢实的?”

朱馥郁笑着正欲答,旁边的馥芬抢着道:

“这是你江奶奶家的密技,不外传的!”

“哪有什么密技!不过是用生丝做纬线,熟丝做经线,织出来的便比寻常绸缎要紧扎牢实,不易破。”

“上回你拿来的我做了垫褥,就这么日日坐着,你瞧瞧,不跳丝也磨不破,真是牢啊!”

“五宝织这缎子,就是想着须得经牢耐磨,让穷人也能穿用得起缎子,如今不独我们家,周边村民和别的作坊里也在织!”

“农妇和小作坊手艺哪能跟你江家的织功比!骧骏从越南回来说,这“江滇缎”在外邦有名气,行销得很哪!”

“这不,五宝准备年后在青莲街买铺,还要高薪远聘成都的织工师傅过来,将来不光要织缎,还要织锦呢!”

“买买!那么大的阵仗!他咋个越老越折腾啊?!都这把年纪了,还不把生意交给儿子享清福,可苦了你喽......”

“没法子,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他要织锦的那份心甚得很,我们一家子老小也只得依着他,只是我这身子怕是锉磨不动了......”

两个老姊妹执手相叹,为人生有限,时日无多而唏嘘感叹。

晚上骧骏回来,霭云跟他说起江家准备大展拳脚做织锦生意的事。

“我瞧着老太太怕是又把体己钱拿去给江奶奶去周转了……这江爷爷如今也七十多了,还这么兴冲冲地要办织锦坊,唉!今日见江奶奶,老人家衰得厉害,不晓得身子骨还吃不吃得消……”

郑骧骏听了皱起了眉头。

何霭云抚摸着手中的缎子道:“说实话,这料子怕是不好做衣衫,色泽光亮而不柔和,质地硬扎而不软腻,大概也只能做里衬或者垫褥、被套吧。外头讲究的人多用湖丝、广丝所制绸缎,普通人干脆穿棉布,便宜又经脏,我打量着大街上也不见谁穿这生丝缎的,再说,如今国内上海的,东洋的、印度的、越南来的棉纺布多好,又轻又软,花口又多,价格也比绸缎便宜......”

“奶奶们的事咱们管不了,换做是我,便要做机器棉纺布。”他随嘴这么一说,不料一旁的何霭云立刻缠住他不放,非要他说个明白。

骧骏诧异她的积极,就细细跟她说:原来这些年人民风尚突变,棉针织品销路大增,然本土手工织布产品及数量都有限,近年棉纺、棉布供需矛盾突出,自1910年滇越铁路通车后,大量外国的棉纱、棉纺织品进入云南,此时若建纱厂纺织棉布,不但利润高,而且能改变本省工业落后,被动接受外国货品倾销,本国财富流失的局面……

“所以,若要织布,便要用机器织,办咱们自己的机器棉纺织厂。”

“好呀!那咱们就做吧!”何霭云仰起头兴奋地说。

郑骧骏低头看着她那一双光彩熠熠的眼睛,心中狐疑而迷惑,“这大胆积极,活力四射的小女子,真是自己当年挑中的那个呆呆的小媳妇吗?”

第三十二集

当年,五宝第一次来到石寨村就爱这里的风土人情,他想要在这块土地上建造一个集栽桑养蚕,缫丝织造于一体的“王国”,让所有优秀的织锦匠人齐集于此,共同编织锦绣!

五宝去与馥郁商议的时候心中惴惴不安,他晓得馥郁想回到昆明,与馥芬做邻居。她俩瞧中了一处房子,若是将隔壁那一户也买下来,打通围墙重新建盖,则两家人住进去也宽宽绰绰。

可他若是将手头的银子拿来买石寨山旁边的这块地,就无力在城里置宅了。

馥郁听他讲了买地栽桑养蚕的打算,连咯噔都不打就说:

“这还用想么?当然是买地种桑养蚕要紧!如今巡抚大人正号召滇省自产蚕丝锦缎,许与养植从业众人许多方便实惠,你既有这份心,怎可不响应!此事莫耽搁,若银钱尚短我去向馥芬借了她的私房钱来周转,只是日后还她时须得较外头的利高高的才是。”

面朝滇池,毗邻石寨村,经过不断收买,江家的“滇锻王国”最鼎盛的时候占地百亩,有自己的码头和货船,每日向省城发货。除了种植桑树,还建有养蚕缫丝的作坊。

晋宁江家大院是三进四合院,为回廊式单缘垂柱走马转角楼,庭院阔大。

可惜黑春没等江家大院建成就走了,早晨起身一头栽在地上,一点罪都没有遭就去了。

她是个有福的,没有看到后面五宝的“滇缎”生意没落,也没有看到五宝父子反目。

其时,本地丝织业在与湖丝、广丝、川丝的竞争中已经没有优势,滇丝因销量不佳而逐渐绝产,外来丝成本过高导致五宝的“滇缎”难以维持低价,而差不多的价格,人们情愿去买外来锦缎,老客没了,“滇缎”渐渐凋零。随着1910年滇越铁路的开通,本土手工绸缎、织锦、棉纺业全都受到外来棉布、棉纺制品的冲击。

五宝的大儿子江昉于做生意和织锦上都没有天分,老老实实守着晋宁的房子和田地,小儿子江奕机灵,最受五宝看重,在城里跟着五宝顾铺子,他看到机织取代手工是大势所趋,多次建议五宝改卖机织布。

五宝的想法是:若果然低价绸缎没人买了,那就做高价织锦,在他心目中织锦就最高级。

“当年我在成都府学织锦,人人都晓得‘织机一响,黄金万两’‘一寸织锦一寸金’!……你爹我在此地摸爬滚打这些年,在丝织行也算是有声名人脉的了,如今只要我能织出锦来,那些老客必定会回来,你们等着瞧!我要织出和蜀锦一样名满天下的‘滇锦’!”

晚年的江五宝固执孤僻,两父子时常争吵,甚至反目,到后来小儿子被他撵走,赌气出去游历了。

江奕在外面长了见识,回来找馥郁商量,说想要开一个卖机织布的铺子,要母亲支持自己。

馥郁为难了,她倒是想支持儿子,但平日她是不管铺子上的钱的,五宝大钱小钱一把抓,虽然自己平日问他要钱“使”他从不打咯噔,但开铺子这样大的开销,不能不跟他说,他们父子如今正顶着牛,这开机织布铺子又犯了他的忌讳,她也不好劝。

这几日,五宝不停地来跟馥郁说他要在青莲街上“重开司锦号”!让她如前一般去跟郑家“多借些钱来周转”。馥郁不愿意,说自己年纪大了,耐不住折腾了,也不想再去叨扰老姊妹。五宝信誓旦旦,说自己已联络了从前在成都织锦工坊认识的师兄,人家已经答应来滇与他织锦,自己的生意包赚不赔,再三善付(恳求),甚至不惜亲自上门去游说。

馥郁看着面前这个两眼放光的人,觉得陌生,曾经如此自持克制,深怕麻烦别人的一个人,如今就像是中了邪一般。

她不得已来找馥芬,馥芬一听又有投资获利的好事,自然是积极的。起头那些年,她的体己钱交给馥郁去周转,从无本金之忧,获利高达三成,赚了不少钱。如今听说五宝要给到四分利,岂有不愿意的?当即就去开箱子拿银票,问:

“要多少?”

馥郁犹豫了一下,说要四百,馥芬问:

“够不够?不如凑个整数!”

馥郁接过五百两银票,却显得心事重重。

回去之后,她把三百两银票交给五宝,五宝一见就急道:

“怎的只有三百两,不是说了让你借四百吗?我跟人家青莲街房主都说好了,成都的大师傅也说好了,如今短了一百,怎好开工?”

馥郁扭过头说:“人家馥芬有的不过是自己的私房钱,哪有许多银子?若是不够,自己去想法子!”

五宝听了心中不甘,但又没有勇气再找上门去借,只在一旁叽叽咕咕地抱怨。

这一年,五宝在青莲街的织锦坊开张了,开业那天,放炮点香,在当街一字排开三个洗脚盆,一帮新招的徒儿排着队蹲在地上给大师傅们洗脚,行拜师礼,引得路人看稀奇。虽然开头赚足了眼球,生意却做不下去,五宝想靠织高品质的“滇锦”来力挽颓势,无奈时运已变,随着滇越铁路开通,上海、杭州等地的高级丝绸走海运,从越南海防、河内运到昆明非常便利,运价不高,本地丝绸在质量和价格上均不能与外埠丝绸相抗衡,再加之时下人追捧外埠棉纺制品,丝绸市场已严重萎缩,没了订单,高薪难支,外聘的大师傅留不住了,五宝只勉强支撑了半年就不得不遣散织工,最后关了铺子,带着织机回晋宁去了。

还好,他江家大院还在!还有织机!他依然坚信:

“......只要有织机和会织锦的这双手在,就织得出锦!织得出锦就养得活我们全部人!”

江五宝决定在滇池边石寨村自己置下的地上建盖江家大院,建房打地基时,工匠们自地下起出了一副棺材!甫一靠近便觉异香扑鼻,其味令人沉醉,人人称奇!

大伙猜测棺木内肯定有宝贝!棺材外表虽有破损,厚重的棺盖却与棺体严丝合缝推不开。几个人斧头铁锤撬棍齐上阵,怎奈那木头坚硬如铁,有识者一见大惊道:

“恭喜江老爷!此乃阴沉木,又称乌木、古沉木!为避邪、纳福、镇宅之宝,古有“纵有黄金满箱,不如乌木一方”之说,江老爷洪福齐天,才得此宝啊!这阴沉木用来做棺椁再好不过!多少极品权贵之家也没有此等福气!”

江五宝命众人合力开启棺盖细探之后却大失所望,里面除了3*2寸见方大小一只木匣,并无什么宝物,江五宝将匣子打开来,里面盛放着一只香囊!正是当年司锦号所织的‘六妖异兽织锦’所制!江五宝激动不已,命人在起出阴沉木棺的地方往下挖,工人问挖多深?他死死地盯着地下的洞说:

“挖!你们只管挖!”

基坑深得惊人,直挖到见水方止。江五宝不顾劝阻跳进泥水里四处摸索寻找,众人见了不明所以。

后来,江五宝前前后后换了几拨工匠,对基坑封水填土建了个地库,又修了一条地道直通石寨山下的涵洞,连通滇池,那香囊有奇特香味,江五宝日夜不离身。

自地下起出了一副阴沉木棺材!工人合力开启棺盖,五宝一眼就瞧见了里面的“六妖异兽织锦”香囊!

他恍然大悟!原来故人果然在西南!他们的魂灵于冥冥中一直在指引召唤着自己前来。

五宝命人在起出阴沉木棺的地方往下挖,工人问挖多深?他死死地盯着地下的洞说:

“挖!你们只管挖!”

基坑深得惊人,直挖到见水方止。五宝不顾劝阻跳进泥水里四处摸索寻找,众人见了不明所以。后来,五宝换了几拨工匠,对基坑封水填土建地库,修了一条地道直通石寨山下的涵洞,连通滇池。没有几个人知道这个地库和地道,那是他为故人留下的入口,虽然至死也没有看到他们从中走出来,但是他知道,那是他们的来处,也是他的归处。

阴沉木棺停放在地库里多年,这期间江家的生意如有神助般迅速起势,渐成一方富贾。五宝相信是这木棺以及木棺中的魂灵在护佑,如今,自己的生意不济,难道是这阴沉木不再灵验了吗?

他下定了决心,这次回家就要起出这宝物,保佑自己东山再起!为了妥善保存阴沉木棺,不被人发现,他高价远聘巧匠就地打造了一张工艺复杂,包覆着阴沉木棺的拔步床,为这张床专门建盖了南院!那“六妖异兽织锦”香囊日夜不离身。

自此,他日日卧在这张拔步床上。

他知道自己回不去了,回不到成都,青莲街,司锦号,也回不到十七岁织锦的时候了。

年轻是好呀!年轻就是尚未得到的状态,就是渴望的状态,憧憬的状态,也是具有无限可能的状态!尽管一无所有,却有拥有一切的感觉,那感觉真的很好!

他也不再祈求奇迹,这阴沉木也不能保佑他身边的人,馥郁终于卧病不起。

生意没了,前头建房打床的花销惊人,到了年底,馥郁在病榻上再三叮嘱:无论多难,郑家的本利不能不还!五宝咬咬牙,卖了晋宁大半田地,亲自把银子送到郑府。

朱馥芬一听馥馥病了,急的这就要去看她,家里人苦劝不住。

五宝想了想道:

“眼下就要过年,不敢扰动太太一家子,不如等过完年,初五我亲自来迎老太太您一家子去晋宁家中小住几日,也可让你们姊妹好好聚一聚。”

其他人都说“如此甚妥”,旁边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子笑着对老太太说:

“我也好想跟老太太您去江爷爷家过年啊!”

馥芬一听就喜欢得笑了,众人见她不再坚持,这才松了一口气。

五宝在旁边听了女子这话,忽然呆了,他想起多年前,也是在一个天寒地冻,万物寂寥的时节,那个身穿红袍的人笑着对他说:

“好想跟你回家去过年!”

这么多年过去了,青莲街、司锦号、比武会,司青竹、司红莲、师傅、师兄……那些景象、那些人一直在他的梦境里,哪怕多年以后他已经离开那里千里之外,这些记忆仍然会跨越时空来纠缠他、淹没他、念念念他!

如今,小儿子不肯回来,望着诺大的宅院中馥郁被病痛折磨的孤单身影,五宝开始后悔,一想到为着圆自己织锦的梦,馥郁与馥芬姊妹不能时时相伴,他就深以为憾。

他生命里的女子们都优秀、坚强、美好,却又一生操劳,他让她们不停付出和牺牲,当他有了庇护她们的能力,她们却已经老了、病了、永远离开了……

五宝开始记忆混乱,常对着馥郁叫“姐姐”,馥郁走后,他更加昏聩痴呆,暮年终日呆在拔步床内自言自语,状似疯癫。

弥留之际的江老爷子一双眼睛直勾勾地望向床顶,手里循衣摸床,搓空理线,在床前伺候的大儿子忙跪下向他保证:拔步床必世代相传,子子孙孙不得遗损!众人只见他长出一口气,渐渐闭上了眼睛。

耳畔传来忽远忽近的声音,好多人在呼唤他:“五宝!”“兔儿!”“江小白!”......

五宝睁开眼,发现自己置身于伸手不见五指的地库,在地库的尽头有光亮,他跌跌撞撞地奔着光而去,耳畔传来混沌不明的声音,似巨兽吞咽呼吸,似鬼怪吼叫哭泣,似岩浆翻腾起伏。他终于走出了涵洞,眼前正是烟波浩渺的滇池,落日余辉下,一层厚厚的烟雾弥漫在海面上,不断变化着粉红、金黄、青紫、蓝绿各种颜色,恰似一匹壮丽的织锦!

一棵巨大的树赫然出现在他面前,庞大的根系向下直插入海,向上朝着无尽的穹宇生长,遥不见顶……

五宝看到了!馥馥、青竹、母亲、黑春、红莲、师傅、师兄......他们的灵魂在那参天大树的树干根系脉络里流淌,他们热热闹闹地在前头说笑着,他欣喜地张开怀抱去加入他们。

逢年过节,司素青最盼望跟爹妈去晋宁江家大院,一来必定要去找她的小姊妹海红玩耍。

石寨村的人都是靠滇池海水养大的,海上红日为他们的皮肤涂上焦黄的颜色,唯独这个“小海红”生得蜜肤红唇,像一朵山茶花一样娇艳欲滴,随着年龄渐长,老实巴交的父母为她日渐展露的惊人美貌而提心吊胆。

漫天红霞下,两个小姊妹坐在海边,远远望去,五佰里滇池畔的山海静谧美好,人们说那山海尽头就是省城。

“素青姐,你再给我说说省城的样子。人家说城里鲜花不断,车水马龙,高楼大厦,地上铺的是金子,喝的是龙吐水......”

素青也向往那鲜花着锦之处啊!

“姐!你我长大了一起去城里讨生活吧!住到城里去!做一个城里人!”海红喊出心底的渴望!

素青心里涌起一股热流,虽然自己的命运一出生就已经定了,做“城里人”只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但海红坚定的眼神和语气还是感染了她。

两只小手紧紧地握在一起

晋宁象山书院内,朱增嶠今日代授,讲的是南北朝郦道元所作之《三峡》

他以官话朗朗诵之,读毕掩卷赞叹道:

“太白诗空前绝后,令后人搁笔,世人自此唯知蜀道之难,然此篇寥寥一百五十余字,写尽巴蜀三峡之雄奇险拔外,尤见其清幽秀丽,诸君且细读之。”

只听他声音缓慢而低,渐至无声:“‘春冬之时,则素湍绿潭,回清倒影。绝巘多生怪柏,悬泉瀑布,飞漱其间,清荣峻茂,良多趣味。每至晴初霜旦,林寒涧肃,常有高猿长啸,属引凄异,空谷传响,哀转久绝……’”

忽然双目睁起高声道:“写山野林趣迥异于后人叹巴蜀山水阴诡艰险!令我等如置身其间,乘奔御风,穿行游弋高峡激流,两岸猿鸣不绝,何其快哉!”

说着,仰面闭目张开双臂来回走动,看得座下童子目瞪口呆。

“再看其写水!描绘不同季节之不同景象,‘素湍绿潭’‘回清倒影’两句堪称绝妙!”

只见他往旁边拱手作揖道:

“惭愧!朱夫子谬赞,善长拙作不足齿数,焉敢与谪仙并案!”

“文无第一,武无第二,一样山水,两样心绪而已,不过各作文章罢了,先生以素绿清影写春寒,着寒肃凄哀现秋萧,清、荣、峻、茂概括蜀地三峡春冬之美,此乃大笔点染手法,七百里三峡万千气象尽收笔底!我说好便是好!”

这代课的朱夫子说到激动处向空中挥舞手臂,入神时似与空中之人交谈,又像演戏一般变出另外一个人出来搭话,忘情议论旁若无人……众生初觉好玩新奇,继而惊诧莫名,哧哧偷笑者有之,窃窃私语者有之……

只有窗外的江五宝听得入神,随着朱夫子的忘情解读而心神托付,物我两忘。

他这一趟是来“监读”的,听说念娃太顽皮,在课堂上坐不住,又不服管教,他决定亲自来看他是怎么个读书的,每日蹲在教室外“督学”

几日守下来,先生在上面讲的啥他也听不懂,只晓得不时探头用眼睛狠盯着里面如猴子般躁动的念娃,自己每日腿蹲麻了,才知道这读书也不容易,心下更佩服那些会读书的人了。

直到今日逢着朱增嶠授课,他才品出来这诗文里头的味道……

巴蜀三峡么,他熟悉的嘛……那些山水急流么他都亲自走过、蹚过的嘛……

“这老头子怕是疯病犯喽!”教室里忽然有人喊起来,学子们哄堂大笑起来!

五宝心里一惊,可不就是念娃的声音!

一日,念娃又被夫子撵出学堂罚站,朱增嶠看着眼前这个桀骜不驯的“扭松”,眉头紧皱。

“我问你,夫子说你不交课业,不早读,不背书,是也不是?”

“是!我就是不得坐下来,你们喊我小爸来接我回司家营,这个书我不读了!”念娃硬起脖梗说

读书是要看命的!不是读书那块料,日日被夫子固在那张椅子上,真是要了他的命!

五宝这日得了馥芳的信,忙往晋宁来,到的时候天已经晚了,刚到书院门口就听得里头传来一帮孩童在嘻嘻哈哈念歌谣:

“小拐脚,哆哆哆,摘个沙林果,够也够不着,捡个螺蛳壳,‘扑通’一声掉下河!”

他进门一看,只见念娃领着一群村里的孩童,跟在馥芳背后,夸张地学着她小脚走路的姿势,边走边念,馥芳无奈地望着跟前这帮顽童。

五宝气得脸都白了,念娃一回头瞧见五宝,高声叫着:“我小爸来喽!”飞奔着朝五宝跑过来,五宝一掌就把他推开!所有人都愣住了。

“你这个侄儿是个得螺屁股(坐不住),不是读书的料,你看他把这书院其他娃娃祸害成什么样了?整日打架斗殴,戏弄先生,简直是害群之马!赶紧领走领走!”朱增嶠摆着手说

五宝要念娃去给夫子鞠躬认错,念娃死活不去,五宝再三央求书院人家也不答应留这个娃,他只得把人领回家,一进门就去抄笤帚,黑春忙上前拦着,五宝急道:

“嬢嬢你还护着他!你不晓得他在书院里头不好好读书,成日捣蛋调皮,还伙着那些娃儿把先生都气到喽!你小小年纪不读书不学好,长大啷个办?难道去讨饭么?!”

黑春抢过五宝手里的家伙,嚷道:

“不读就不读,你我都没有读过哪样书,还不是一样活得好好的?我不信我娃没得个活路!”

念娃直挺挺地站着,也不躲也不闪,脸上带着轻蔑的表情:“读书?像书院那个‘朱疯子’么?一辈子窝窝囊囊,只会叨叨叨念经!”

“你!你说啥子?!”五宝一听气得结巴,举起手拍在他的背上,黑春宽厚的身板拦在二人中间苦劝......

黑春私下跟姊妹们说:“这两父子一见面就‘呛’,五宝非要逼娃儿读书,读书有那个好么?若我说‘天干三年饿不死手艺人’,我侄儿哪念过一日书?靠手艺吃饭,还不是过得好好的,如今也在城里置了铺,我不信非要读书才有出路!”

姊妹们听了她的话都附和道:“啊莫!可不是!你家五宝那个有本事,几年的功夫就开了铺子喽!多少读书的穷秀才还不是过得沟松底漏,吃了上顿没下顿!”

“不是你侄儿凭手艺挣下家业,靠读书能填饱肚子么?”

就这样,念娃就回司家营了。

五宝恨念娃不争气,书读不进去,就叫他跟着自己去工坊干活,他去了几天就不干了。

“这种翘着小拇指的活计我干不来!”

“那你要干啥子?十二、三岁的人,不读书不学手艺,难道日日在家闲起么?!”

“未必天底下就只有织锦这一个活计么?我有的是力气,可以干苦力噻!”

五宝一听就急了,叹气道:“你娃晓不晓得好歹哦!以为干苦力好容易哦!你小爸我当初干背夫不晓得多苦,一年到头都在路上走起,那真是腿走断,腰背坨哦!干苦力不但钱难苦,还被人瞧不起,这些罪你莫不是想也受一遭么?!”

“我不怕出力,也不怕到处跑,你放心,我反正是不得在屋里头戳你们的眼睛!”

“你!”

馥芳见五宝回来唉声叹气,听他诉说念娃如今在家的不自在,认真想了想道:

“不然,我去跟馥芬打听一下,他们郑家帽庄不是有水客来,有往滇西的,也有往四川的,看他想不想跟着去学学搞贸易?”

五宝听了心下踌躇,不想把家里的事情去求人,尤其是郑家。只说:

“娃年纪还小,等过两年大了再说吧!”

场景:郑宅

人物:郑松朱馥芳朱馥郁郑宅家仆,何霭云

旁白+画面:郑宅老仆人跟新仆人介绍家中人事

老仆人:“今日十五,你在这门上候着江奶奶,待人来好生迎进来。”

新仆人:“我不认得这位江奶奶”

管家:“一个五十岁的奶奶,极干净利落,总之如有人上门,好生伺候着,赶紧往里头通报。”

新仆人:“这位江奶奶极重要么?”

老仆:“是!这一位乃是夫人闺中姊妹,每逢初一十五必来与老夫人一同把斋。你可记得这宅子里是朱老夫人当家,她的姊妹万不可轻慢。”

新仆人:“我晓得,郑老爷宠爱夫人出了名,皆是因为夫人本家是书香门弟,于郑家乃是高门?”

老仆:“你跟外头的人一样不知就里,夫人身家门第高贵在其次,主要是她性情耿直,平日里江川老家来人,无论贫富贵贱夫人皆好生招呼,急人所难,尽力相帮,族中人都赞老爷好福气,老爷自然面上有光!”

画面跳转:逢年过节,朱馥芳亲自为长辈亲友准备各色礼物,兴致勃勃地随郑松回江川老家,

朱馥芳最喜家中大摆宴席,人多闹热,馥芳好饮,凡敬酒来者不拒,郑松在旁边拉都拉不住,

朱馥芳喝醉了高声唱戏,惹得满座亲友鼓掌叫好。

族中耆老:“郑氏落拓大气,不嫌夫家祖上种田捕鱼,父辈工商贱业,不避亲戚中那些粗粝卖力者。乃是‘女中丈夫’”!”

画面跳转:朱馥郁上门,仆人带人进宅

管家忙迎出:“江奶奶来了!”

朱馥郁进,朱夫人上前拉住她讲话,两个老姊妹正想说体己话,新进门的小儿媳妇何霭云默默进屋,也不答话,只在边上杵着。

朱馥芳没好气地说:“江奶奶和我晌午要吃燕鸿居的饺掺面,你去给我们抬两碗回来。”

何霭云口里答应着“哎哎”,低着头迈着小碎步去了。

朱馥芳皱着眉头看着她走远了,压低声音跟朱馥郁说:“你看看她走路含胸驼背的那个样子,唉!可惜我骧骏那等人才,怎的配个这样不灵性抻展的!”

朱馥郁直看着人的背影消失了,才道:“你也太拿捏人了,使她去买哪样饺掺面,还要跑到燕鸿居那个远,回来么面条早“坨了”,怎好吃?你莫是又要到时候故意为难人家?”

朱馥芳:“哎呀!馥馥你把我说得似那恶婆婆一般,我就是想把她使远一点,你瞧她一点眼力见都没有,不支开她咱们怎好说话?”

朱馥郁:“那也用不着把人使出去累这一遭,我看你这小儿媳妇是个老实孩子。”

朱馥芳:“说起来倒是个可怜人,她自小亲娘没了,没人教,做事没个章法,若不安排她,她便不知做什么,唉,全不是个持家掌事的!”

朱馥郁:“不知待长辈和骧骏怎样?”

朱馥芳:“人是没什么歪心思,待长辈小小心心的,只不知与骧骏相处如何......只是我们这样的,家中自有这些下人,三个媳妇伺候着,倒不缺她一个!论细心周全,还是老三媳妇强些……不过任谁都不如姐姐这般知心知肝,我姊妹俩整日在一起说说笑笑才快活呢!”

朱馥郁:“唉!是了,都晓得你是个福气大的,你且把福气匀些给那些不会来事的吧,也留些福给下辈子享享!”

朱馥芳:“哈哈哈!馥馥,说咱们的正事!你说你上回看的宅子,如何了?”

朱馥郁:“我瞧过了,正好是一大一小相邻的两院房子,若是都买下来,打通了,关起门来是两家,打开门就是一家......挨着盘龙江南太桥,闹中取静,很是安逸......出门走几步就是云津市场......街口就是桂美轩,你喜欢的洗沙点心......“

......

郑骧骏成亲后,父亲跟他商议过另寻宅院搬出去单过,他说自己如今一年有半年往越南跑,出去单过没什么意思。

“唉!也是,若是你媳妇儿给你生了孩子,祖父母那里也好开口,只是你们成亲大半年了也没有动静......”

郑骧骏默不作声。

不料这一日,老太太喊了老大延周、老三怀礼两兄弟来,说如今骧骏已经娶妻,小夫妻和一大家子住在一起多有不便,自己想和老三两口子搬出去住,已经瞧中了在城外盘龙江边翠花街的一处房子,现在的房子留给老大一家住!

郑氏两兄弟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您二老可是责怪儿子不孝,媳妇伺候不周啊!”郑延周诚惶诚恐,几乎要叩头谢罪。

郑怀礼两口子在边上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

郑松瞪着眼睛脸色铁青!他素来拿馥芬没有辙,早些年儿子先后成家的时候他说合当分家,可她不肯!说喜欢一大家子热热闹闹,说盼着四世同堂......如今突然要分家,而且连房子都已经瞧中了!

他晓得今日朱馥郁来过了,不消说,这事必定与她这位老姊妹有关!人前不好揭穿,待回屋子里再问她!

“是!我就是跟馥馥约好了,要做邻居!”

“你!就算是要分家,哪有弃了长子长房与老幺三房同住的?你这样让延周他们日后在族中还有何脸面?!”

“这个嘛......我倒是没有细想,只想着骧骏如今也成亲了,他迟早要有个自己的宅子,这里本来就是两院房子,他们父子同住着岂不正好?再说了,老大两口子伺候我们也有十多年了,如今儿子娶了媳妇,也该让他们夫妻俩享享当公婆的福......”

“胡闹!你只图自己任性快活,乱了长幼之礼,我看你是越老越糊涂了!”

“我不知礼?不知是谁当年奔着我家是书香门第,说我知书达礼三番五次上门来求的亲,如今倒嫌弃我不知礼了?!”

郑骧蓥放学一回家就觉得家中气氛诡异,听下人说:

祖父责备祖母任性胡为!

大伯父责备大伯母伺候双亲不周!

回到自己屋里,母亲正在抱怨事出突然担心自己伺候不好公婆,父亲一听便责怪道:

“平日母亲总在人前夸你热心周到,待人知冷暖,会体贴,如今真要你日日侍奉公婆了,你倒怕这怕那地推脱,莫不是嘴上孝顺,心口不一?”

“天地良心!我推脱?!父母虽说是在哥嫂那厢住着,早晚过去请安我哪一日省了?一年四节礼本应该是长房主理,嫂嫂哪一回不是央我来操持,老二一家一去十年有余,父母跟前是一日未尽孝,老爷你日日在铺子里忙碌,家中大小事从不敢劳动你,如今倒说我是嘴上孝顺!”

郑骧蓥眼见父亲烦躁地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口中念道:

“分家这事情不晓得因何而起,实在蹊跷!”

自上次老太太闹着要分家以来,翠花街的房子已经买下了,不知怎么的她老人家却又绝口不提分家的事情了,就让房子这么空摆着。做小辈的既不敢问,也不敢催,一大家子人照样拢过着日子,后来骧骏的媳妇怀上了,郑氏问老爷:

“先前说要分家,房子买了快一年了,如今媳妇要生了,分家的事情怎的没一点动静?不然你去问问。”

郑延周没有答应,儿子去长辈面前提分家的事情,那是大逆不道!

郑氏自己沉不住气,在老太太面前道:

“我瞧着媳妇肚大如箩,生的时候怕是难,过几日家里就要准备着接生的事情了,二老面前如果有伺候不周的,你家莫怪罪。”

老太太道:“你只尽心管她去!我跟前不用你。”

二房也说:“嫂嫂你不用担心,二老的饮食起居我来照管,你就专心看着儿媳妇去吧!”

“哎呀!那就辛苦弟妹了!我这边一大家子事情又多,眼见又要添丁进口了,到时候人多乱哄哄的,确实是不方便。”

朱馥芬拿眼睛瞟了她一眼,吓得郑氏红了脸,忙低头喝茶掩饰。

“外头都说我们郑家有福气,眼见就要四世同堂了,你们说是不是啊?”朱老太问两个媳妇,二人都点头答是。

当天晚上郑老爷子把两个儿子叫去说话,郑氏在自己屋子里坐卧不宁,远远见老爷回来了,一看他脸色铁青腿就软了。

“堂前公然推脱奉养双亲之责,置我于不孝不义,我今日要整治家风,休了你这蠢妇!”

......

儿媳妇生了,苦苦挣扎一天一夜才生下来,居然是双胎!

一堆人围着恭喜她,产婆抱了孩子到床前给她看,说“恭喜少奶奶,是个小少爷!”

床上那人虚弱得说不出话来,拿眼睛望着后面,生的时候明明听着说是双胎,她在等着另一个。

婆婆郑氏叹息道:

“莫望了,那一个孩子跟咱们无缘。”

一屋子的人围着新生儿看,都说长得像骧骏。床上的人哑着嗓子说想看看“那一个”,屋子里一下子安静下来,一个下人说已经“收拾掉了”

“收拾?怎么收拾的呢?”

她脑子里慢慢转着这个问题,这个问题越转越大,仿佛一块黑沉沉的乌云包裹住她,她只觉得头痛欲裂,晕了过去。

怀胎生子伤了元气,她出血不止,高烧不退,开始说胡话:

“姐姐!我要和姐姐在一起!”

“姐姐你不要丢下我呀!你这一去,咱们就再也寻不到彼此了!”

“说好了!做一辈子的姊妹的!”

家里人着急,请了大夫灌了药,可产妇还是昏迷不醒,有人悄悄说:怕是不中用了

骧骏终于赶回来了,一见躺在床上昏迷不醒,高烧不退的产妇,立刻把人抱起来送到法国人办的甘美医院去……

何霭云捡回来一条命,睁开眼,四周白茫茫的,一个戴着白色帽子,用白布遮面的女子正低头看着自己,说:

“好了,醒了!”

一群人围拢过来看她,一个个都穿着白色的衣服,也用白布遮着脸,有人问她:

“你觉得怎么样啊?”

何霭云困惑地想,这是哪里?这里这么白茫茫、明晃晃的,自己莫不是已经升天了?他们为何都穿着白衣服?莫不是白无常?想到这里,她惊慌地转头去寻刚才的女子,看到她站在众人后头笑眯眯地望着自己,便朝她伸出手,颤抖着叫了一声:

“姐姐!”

这声音吓了她一跳,这哪里是自己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