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智者不与命斗
旧时嘉王府里多了个特别的女人。一个拖着病体，每日打扫庭院，形影相吊，孱弱而又孤独的女人。
这天，崔浩烟刚吃完早饭，被看守王府的女官蔡夫人派去浆洗皇后在嘉王府穿过的旧衣裳，宫中提倡简朴生活，皇后身为六宫之主，得做出节约的表率；这些旧衣服，洗完晾好，由皇后过目，需要的便留下日常穿穿。
已经有几个女仆抬出五六箱衣裳来准备洗晒。
“皇后的衣裳可真多呀。光披帛就有一百多条。”
“唉！皇后那么美，穿什么都好看，以前宫里的妃子们都跟着她学穿戴呢！”
“姑娘们快点做事！天气冷了，皇后等着这些衣服换呢！”
蔡夫人突然出现，吓得女仆们都闭口不言，蔡夫人丢下浩烟便走了，那几个年轻女子也不同浩烟说话，这是规矩。浩烟默默地进藏衣间想搬出一箱衣服来，以她的力气哪里搬得动，偏无人肯来帮忙。费了半天力气，才把大檀木箱子移到门口，撑着箱子喘了口气。
浩烟打开箱子，翻看那些名贵的狐皮冬衣。她从未见过这么多的冬衣，奢侈而又浪费。她今年无冬衣御寒，前两天同蔡夫人提及过，蔡夫人似乎没听到。
浩烟昏天黑地忙着，她的身体还没复原，承刘夫人好意带了好些草药回来，每日煎了吃，病情得以好转，然而还是体力不足，经常气喘吁吁。
蔡夫人一边走一边扭头瞅了瞅浩烟：“我看你病得重，去厨房煎药吃去吧。”
浩烟称谢，转身回自己居住的下人房间里拿药。她的房间虽不小，近乎空白，除了床铺、镜子、梳子、脸盆、一套刘夫人赠送的换洗衣裳，别无它物，她还好久没洗澡了。一切只剩下活着两个字。能活下去也成未知数了。
浩烟去拿一包草药，发现上面爬了只蚂蚁，她轻轻抖落下包装纸，放过那只蚂蚁去了。来到供应下人们饮食的厨房，厨娘依旧不理她，她自去隔壁装食材的房间里，用吊子熬药。
蔡夫人又幽灵般出现，提名浩烟随她走。路过一片竹林，天气冷了，竹叶也干枯了，风过后发出瑟瑟的声响，她想起很多年前，自己闺房后面也有一片小竹林，每到夏天坐在竹林下的凉亭里跟师父学弹箜篌，她穿着碧青的衣裳，师父说没见过比她更灵秀的女孩了。
浩烟蓦然垂泪。师父重病被撵出崔府下落不明，那个优雅而内心孤傲的女人到哪里去了呢？母亲紧接着缠绵病榻，没两年去世了；她接二连三遭屈辱：往日宁静一去不复返了。她只觉得被卷进了漩涡，活着已成了最大的希望，一顿像样的饭菜也是奢侈。
蔡夫人见浩烟愣那儿，大声吩咐：“你现在去拿工具把王府里的落叶拣干净！”
浩烟领命去工具房拿口袋与火钳。
王府很大，正值初冬，树叶随时凋落，根本拣不完。好在蔡夫人细分了任务，派她去把书房那所院子里里外外的落叶拾干净。
昔日东方寻读书的地方，院里外亦长了几棵碗粗的银杏树，时不时干枯的叶子悄悄落下，细听，还能听到窸窣声。在她听来，这声音也是美妙的。
隔日，风大，浩烟去打扫书房以及后面的一片练武场地。院里落了厚厚的黄叶，她埋头扫着，因为睡眠不足时时头晕目眩，痛苦不堪。忽然间，扫帚被一只羊皮靴子踩住。
浩烟抬头，果然是当今皇后来“看”她了。她盛装，眉宇间比往日更添华贵之气。
徐小语细细打量浩烟：她梳着螺丝髺，不施脂粉，疾病和劳累使得她面容瘦削而憔悴，就连那双眼睛，也失了神韵。浩烟久不与人交流了，有时开口说话都觉得舌头迟缓。
浩烟欠了欠身子，向徐小语问好。
“我们又见面了。”徐小语锐利的目光搜索浩烟的表情，她要弄明白崔浩烟逃出去，江枫为什么不杀了她。
“是啊，本来我们都不想再见面。”
“你命真大，他不杀你，赵青溪也不杀你……
“奴婢命大，您派出去的人，没有杀奴婢，他放奴婢一条生路……他天性宽厚，你难道不了解吗？”
徐小语只管审视着浩烟，目光严厉，浩烟从未见过女人可以这么威严。她在崔府时，她的大娘顶多不正眼看待自己，而眼前这个女人看着自己犹如投来匕首一般。
“那个，他，到哪里去了？”
“他说他回家乡去了。”
“你对皇上怎么说的吗？”
浩烟笑了笑：“你猜？”
“你？！”徐小语始料不及，这个女人也是心眼多。她自然猜不着皇上到底知道了多少，是真不知情，还是装糊涂？父亲赶来奔丧，皇上只接见父亲一面，分明不满意父亲的立场，谁叫父亲曾与前太子过从甚密……倘若再扯一个江枫进来，她的皇后位置堪虑！
“你好好说话，或许以后日子好过一些。”徐小语扯了个笑容，用她一贯柔和语调说着。
“奴婢与娘娘，犹如浮云与太空两不相碍，娘娘大可以宽慰！”浩烟仍旧打太极拳。
“你看，你的手好凉，起了这么多老茧，这么辛苦……如果让你再选择一次，你还会不会选择离开这里？”
徐小语握了握浩烟的手，讥诮道。
浩烟抽出手来：“我不后悔，因为我努力过了，剩下的日子，过一天算一天。皇后也不必操心太多，不然，你会变老的……”她的脸上挂着冷笑。
徐小语也不生气，踩碎一片枯叶。
“你多保重，希望我们还能再见。”
徐小语引着一干人，浩浩荡荡走远。
蔡夫人一心讨好皇后：“以后让崔氏打扫涸藩、洗马桶吧？扫地这类的小活不足以磨她的性子。”
徐小语不置可否。她领着妹妹徐钰巡游洛阳城，徐钰从北方乍来到人烟繁盛的都城，色色好奇，样样新鲜，又兼少了母亲看管，她快乐地像只小鸟。徐小语想起自己十五岁时，不也这么快乐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