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岁月静好,现世安稳
终于不想做疾风里的劲草,只做指尖的娇花。可谁给我这片刻的温柔,让我绽放芳华?
折花不惜花,不是赏花人
东风恶,欢情薄。红尘往事里,一染轻落落的灰吊子,轻描淡写地就将一颗巨星啄落,让那满腹的才华只空寄予苍穹,上海的海,平静了,海上的夜,于是寂寞起来。
一提起胡兰成,人们常常要为张爱玲愤愤。他是一个“附逆文人”,没有风骨,已经够恶,还是一个负心汉,一路走,一路留情,一路辜负,常常是前缘未尽,后情已深。
在胡兰成的自传《今生今世》里,就如数家珍地记录了八个,个个都是盛情盛意地来,又绝美哀婉地走。文人泼墨,汉奸多情。
可事实是,他本无情,来去不过是欲望作祟,或是为逃亡寻安身。一旦情缘淡漠,是妻子他也可以见死不救,是情人,他也能够暴力加身。那唯美的文字,那雅淡的文风,不过是将一颗苟且、暗黑的心化作了倜傥风流的情。
一个,有着显赫的家世,贵族的血统,而另一个,则家贫四处碰壁(胡兰成是一个败落的文人),世故淡薄了人格。一个,是寂寞开无主,一个是睡卧花丛中。本不相干的两个人,却擦破烟尘,坠落情网。
她,像是含苞的嫩蕊,遇见第一缕清风,贪婪地表达着自己的满腔心事。而他,已经涤荡春秋,占尽春色(结婚两次),在不久的未来,还要吹落繁红。他们的相遇,注定是一场云魂雨魄,来得再猛烈些,再清高惊艳些,也注定倾盆赴地,漫洒江河。
世界有时候就是这样荒唐,可荒唐的又岂止是世界?
不管胡兰成是怎样一个混沌人浪荡子,可对情窦初开的张爱玲来说,他就是那个人,那个飞花穿梦的意中人。
她在散文《爱》中说:“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要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那也没有别的话可说,唯有轻轻地问一声:‘噢,你也在这里吗?’”
你很难确定这“刚巧赶上”到底是一种遇见无赖的无奈,还是一种怦然心动的纯情。感情被割裂在时间的两端,也许当初,她是怎样的怦然心动,后世,就有怎样的淡漠和无情吧?
当然,这是一些人对她“出淤泥而不染”的想象。她本该高坐云端,不该有一个汉奸拉她入泥潭。可事实真是如此吗?
《小团圆》,被张爱玲研究者当成张爱玲的半自传体小说,张爱玲这样评论《小团圆》:“这是一个爱情故事,我想表达出爱情的万转千回,完全幻灭了之后也还有点什么东西在。”
有人把这话解释为张爱玲的痴情,我更愿意把这解读成张爱玲对那段初恋的文祭,爱情,只因为爱了而值得记忆。
胡兰成出版的《今生今世》,重描细画了张爱玲,借了她的名头,他的形象就更加超脱风流。而张爱玲的《小团圆》,则有着深刻的自我剖析,那才真正是不为人所迫,不为事所胁,不为世道言说,就像她刚出名的时候所说的那句话:“生命有它的图案,我们唯有描摹。”
对胡兰成来说,征服皆战绩,张爱玲有任何的红泪清歌,对他都是更深地印证了一段爱。因此,既然是绕不开的藤蔓,文祭这种解释,倒比任何的杀伐决断都更具有决裂感,不用划清界限,根本已不在一个世界里,干干脆脆,不留痕迹。
这样的张爱玲,有躲进她的孤高与纯粹中,生命对她,只是写作的一种赋格,写作,才是她生命的全部意义。
她晚年在一篇《自序》中曾慨叹:“曹雪芹的《红楼梦》如果不是自传,就是他传,或是合传,偏偏没有人拿它当小说读。”
为什么我们不用读小说的态度来读《小团圆》呢?那样,胡兰成对张爱玲,倒也可以是清风明月了吧?
自比陌上花,花开与君赏
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
还没有见面前,胡兰成已经被张爱玲发表在《天地》月刊的《封锁》惊艳到。他就像一个散漫行人,冷不丁听到佳人空灵的笑声,隔着墙,放肆着想象,心是早就痴了。当他问老友苏青,张爱玲是谁,苏青给出的注释更是格外惹眼:女人!两个字给了他无边丰富的想象。
他在《今生今世》中写道:“我只觉世上但凡有一句话、一件事,是关于张爱玲的,便皆成为好。”一个无情的多情人,情起风云,尚未情深深,已经雨蒙蒙。
此时的胡兰成,已经经历了事业上的几番跌宕、阵营的几番轮换,正在落寞休养。于是,他不顾唐突,竟找上门去。他并没如愿,只从门洞里递进去一张纸条。然而不久,他就获得了回访。这一访,就访出来一段荒唐的姻缘。
胡兰成颇有才名,因着苏青,张爱玲对他也早有耳闻,见到胡兰成拜访的字条,自然要感谢他的一番美意。
两个人在胡家初见,在张爱玲看来,他眉眼清秀,见多识广、精通时局、通古博今,他高谈阔论、口若悬河,可谓是字字生风拂面,句句化雨润心……
在胡兰成看来,她并不美,只是高大,神情颇高傲冷漠,似乎老练实则幼稚,别有一种浸在骨子里的魅力,他在《今生今世》中这样写道:“我常时以为很懂得了什么叫惊艳,遇到真事,却艳亦不是那艳法,惊亦不是那惊法。”
两人并非一见如故,可胡兰成竟然一谈就是五个小时。张爱玲更多地在倾听,孤冷如她,竟也没有厌烦。
她在《封锁》有这样一句话:“恋爱中的女人不爱说话,因为她知道,男人彻底懂了女人后是不会爱她的……”
《封锁》是这样一种色调:促狭在一个逼仄的空间里,对着一个陌生的人,人格不再被固化的成分所累,倒多了一点莫名的可爱。像没了风雨的温室,爱情花枝招展地生发了。
冥冥中,这也是她的爱情,不带任何世俗,没有任何牵绊,只是那个人,在那一个狭小的空间,以一种独特的韵律,拨动了她的心弦。
临别时,他送她出去,说道:“你的身材这样高,这怎么可以?”这不是褒亦没有贬,在张爱玲,甚至有些惊诧莫名,但事后,胡兰成得意地说:“只这一句话,就把两个人拉得很近。”他说给她的情话,也是格外不同的,他带着一种霸气的挑衅,走进了她孤傲的世界里。
之后,他们密切往来,几乎到了男废耕、女废织的地步。
对这段恋情,他未必没有动心,他后来回忆说:“对人如对花,虽日日相见,亦竟是新相知,荷花娇欲语,不禁想要叫她。”仅凭了这文字,也是让人心动的吧。
张爱玲呢?一如她在给他的照片背后的话:“见了他,她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但她心里是欢喜的,从尘埃里开出花来。”
脱了那层高傲华美的袍,她袒露的是一颗胆怯而又脆弱的心。她那样渴望一场轰轰烈烈的爱恋,哪怕像山火一样摧枯拉朽地烧下去,烧掉性命,烧掉人生,她也愿。没有文学,没有德理,只有腔子里的一口气,还有那口气护住的那颗红彤彤的心。
再继续看《封锁》,里面有这样一句话:女人就像冬天男人嘴里的一口呵气,你不要她,她就悄悄地飘散了……
不觉豁然,她如何不懂男人,如何不懂胡兰成?只是她放不过自己,她宁愿思想和心意相互背叛,也想要抓住一点什么,哪怕只有那么一点点什么,脱离了他,脱离了爱情的神话,最终总会属于自己。
陌上花,开了,并不在意阳光正好,还是风暴先行,只是在那时节,那是她的季节。
耗尽芳华,只为曾经的怦然心动
万里孤云人冷,对窗花烛太多。遇到张爱玲之前,胡兰成已经有了第二任妻全慧文,又有了一个爱妾应英娣。妻是大家闺秀,妾也美艳动人。
对妻他也曾恩爱,对妾他也百般爱怜,可一个喜欢锦上添花的又哪里在乎曾经的美好?至于连理,更不过是他欲望的由头。他既没有考虑过妻妾的感受,更没有顾虑张爱玲的伤情,只让自己尽情享受这欢愉与恣意。
妻在远方,相顾不得,爱妾却很快听到了风言,两人如胶似漆才不久,如今枕边人心另有所属,如何气得过?在张爱玲和胡兰成做客友人家时,爱妾打上门去。她本为挽留,却给了胡兰成借口,于是两人恩断义绝。
这样赤裸裸的薄情,这样混沌沌的情乱,张爱玲焉有不伤心之理?何况胡兰成本有汪伪的背景,一直被人非议。尽管不舍,但她还是发了狠心,明示他,她要的是一场婚姻,希望不再与他来往。
正是情高欲炽,尚没有别的新情,他如何能放弃?和妾了断了情感,又和妻办理了离婚,他要和她名正言顺。这不过是他的手段,借了她了断,于她,却是欢欣,以为终于得成所愿。
她的精明,有着反常的糊涂,亦或者说,她的糊涂,有着反常的精明。她的爱恋,是隔着世俗烟尘的,她的倾心,是不屑功名利禄的。因此,她才敢一仰头,无所顾忌地喝了那世俗的毒药,就像那荆棘鸟,用生命来点燃灿烂的爱情烟火。
她并不渴望长久,她知道他的薄情,这反而使她决绝而又快意地走进生命的苍凉,仿佛要榨取一份不属于自己的快乐,先自矮了一截。她说:“我想过,即使你将来在我这里来来去去也好。”他是她的病,也是她的命。她注定要为他背叛全世界,她愿意为他散尽芳华。
说是名正言顺,其实只是一个草率的流程,没有法律程序,只有炎樱证婚;没有亲朋好友,只有一纸婚书。选择在尘埃里开花,最好的结局也不过是尘埃落定,风冷雨寒都是旁证。
洞房花烛,夫妻对视。张爱玲不忘用笔记录下这欣喜的时刻:“胡兰成与张爱玲签订终身,结为夫妇。”胡马上提笔,在后面续道:“愿使岁月静好,现世安稳。”婚书纸薄,只望情意浓绵。
然而,乱世里的爱情哪里有安稳之闲,乱爱的男人又哪里喜欢琴瑟调和?不久,胡兰成到湖北接编《大楚报》,这一别,不光是离别,还是情变。
汉皋解佩,再解佩,又解佩
清寒细雨情何限,不道春难管。为君沉醉又何妨,只怕酒醒时候断人肠。又是一场短暂的欢愉,又是一个精心的邂逅,胡兰成刚刚离开张爱玲到了湖北,就与武汉汉阳医院17岁的护士周训德织了一张新情网。
与张爱玲非常享受的相知相爱,悬挂到了历史深处,不如这近在眼前的软语温香,来得切实。若说他薄情寡义,那倒是看高了他。这个沦落了人格不惜做汉奸的文人,活得特别仓促,他只有情调玩弄当下,却没有意志保存历史,更没有思维去预存未来。
说起来,他也不过是一个自己的玩偶,被自己的胆怯和无耻吊着而不自知,还舞动着僵硬的四肢,欲揽尽香华。或者说,他,命里是蜘蛛,最擅长的,是织网。
很快,胡兰成就与周训德谈婚论嫁,为了满足周不做妾的条件,胡又举办了一场婚礼。推杯换盏、轰轰烈烈的热闹,彻底埋葬了张爱玲曾经带给他的惊艳,留给他的温暖,为他背叛了全世界的果敢。
而张爱玲,此时,还在那里自描浓情,书信一封接着一封。她不知道,她描得怎么生动,也救不活一颗枯死之心。
胡兰成曾经说过:“我对于怎样天崩地裂的灾难,与人世的割恩难爱,要我流一滴眼泪,总也不能了。我是幼年时的啼哭,都已还给了母亲,成年的号泣,都已还给了玉凤,此心已回到了如天地之仁!”
玉凤,是他的发妻,为了给她治病,他四处借贷,处处碰壁。为了眼不见她的死亡,他住在向其借贷而不得的人家里,一连几日,终于不得不面对时,玉凤果然已经亡故。大概在此时,胡的人格和爱情就已经彻底沦陷,再没有活过来的可能。
如此,周训德成为陈迹,也就顺理成章、势所必然了。胡的下一任情人范秀美的出现,快得来不及用时间编排。这边受胡兰成拖累,周训德刚刚进了监狱,那边,他鼠窜狼奔,已经编织了新的情事。范秀美还是胡兰成同学的庶母,但那又如何,只要能给自己一个暖意的安慰,收了,就是利益。
原来,岁月一直不曾静好,感情,从来没一刻安稳。胡的誓言,全部兑现为“胡言”。而他亦不避张爱玲,从武汉回到上海,就带给她新娶妻(周训德)的通知。从武汉逃到浙江,又对千里寻夫而来的张,大方地展示了和范秀美的恩爱。
断送一生憔悴,只消几个黄昏。他,给了她这样的“黄昏”。
风散雨收,雾也轻,云也薄
她,未必没有凝愁嗔恨,未必不曾断肠伤怀。清冷院落,残灯明灭,繁星点点,俱化作相思泪。然而,再怎样的感情震动,也躲不过那曾经的卑微情怀。她,不动声色地全盘接纳,她,毫不迟疑地倾囊相助,不管是胡,还是胡的胡来。
她还是痛的,她说:“那痛苦像火车一样轰隆轰隆一天到晚开着,日夜之间没有一点空隙。一醒过来它就在枕边,是只手表,走了一夜。”
一而再,再而三,她终于痛得醒过来了。没有怒发冲冠,只是终于可以披荆斩棘了。张爱玲经过几番痛苦挣扎,终于写好了诀别信:
我已经不喜欢你了,你是早已经不喜欢我的了。这次的决心,是我经过一年半长时间考虑的。彼时惟以“小吉”(劫难)故,不欲增加你的困难。你不要来寻我,即或写信来,我亦是不看的了。
此时,他已静好,安身在某个学校教书,而她为了让他更安稳,随信又把自己的30万稿费全部都寄给了他。之后,她决绝地转身离去,正如她决绝地投入他怀。她没有摘下发钗,在她和他之间划一道银河,但他,是再也跨不过她的心海了。
她仅有的情深意长,也用来为这份爱做终止的修饰了。她说:“我想过,我倘使不得不离开你,亦不致寻短见,亦不能够再爱别人,我将只是萎谢了!”
一段尘缘往事,终于可以画上一个句号了。然而,在她,却是一个伤感的叹号,和一串迷离的省略号,至爱就是至殇……此时,即使一段真爱摆在面前,她亦是不敢爱的了。
时间不对,可人却来了。他,就是桑弧。将他带来的,正是张爱玲编写的剧本《不了情》,他,是导演。
经历了胡兰成这样的凶滔骇浪,桑弧简直就是世外桃源、片红初瘦,干净得让张爱玲舍不得伸手去触摸,生怕一碰,那脆弱的美好就成了昨夜半梦。
两人在一起,恍惚间像是两小无猜,他们都有失爱的童年,他们常为此相拥相惜。倏忽间又是咫尺天涯,隔着一个弃她如敝履的胡兰成,她看桑弧,总觉得哪里不够,或者他不够爱她,或者自己已经年老色衰、历经俗世,又或者她不被他的家人所喜。她又渴望,又迟疑,似淡定,其实惶恐。
桑弧则又是另一番情境,他始终小心翼翼地呵护着她,害怕唐突了她。他也极力想要拉近她,可她是他需要供奉的高级信仰,他几乎是毫无指望地爱着她。
两人心照不宣,都有一个世俗的梦想:有一间不大起眼的小房子,有两三个嬉闹着的小孩子,两人茶余饭后互相打趣着对方的幼稚可笑……可两人又不约而同怀疑理想照不进现实,不是自己不够理想,就是对方不够现实。
她在《小团圆》里形容这段爱情更像是初恋,似乎她更愿意把那满腔的纯情都托付给他,洗却前尘,才更让她无憾。
可惜这段爱情,只是被当成绯闻在坊间传扬,始终没有走到光明正道。在《小团圆》中,她说:“我不后悔遇见。”不是团圆,却是圆满。
生命里的过客,并不是占据主要篇幅的,才成为对人生格调的画龙点睛之笔。桑弧,是张爱玲生命里的最美,他,治愈了她的最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