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益的元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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仁者爱人,推己及人

叶正猛先生是新湖慈善基金会的秘书长,是我这几年从事公益活动的好朋友,他之前是浙江新湖集团的总经理,算是一名企业家。正猛还曾经是浙江最年轻的县委书记之一,由从政转为经商,现在又开始做慈善,其经历令我仰慕。他也是温州人,有温州人的商情,也有温州人的慈善之情。后来我发现他之前是学中文的,他三十多年前写了一篇文章,我经他同意也收录到我的这本杂文集里,以下内容是他的文章。

杜甫是我们中国一位伟大的诗人,他的现实主义诗作“不仅广泛地反映了人民的痛苦生活,而且大胆深刻地表达了人民的思想感情和要求”游国恩等,《中国文学史》第二册。。《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以下简称《茅屋》)是他著名的代表作之一。诗人以高超的叙事艺术,真切地描写了自己晚年寄寓他乡穷愁潦倒的悲惨生活,并推己及人,联想到社会上众多受苦的人,提出了闪烁着人道主义光辉的宏愿:“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呜呼!何时眼前突兀见此屋,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

南宋诗人郑思肖曾画过一幅《杜子美“茅屋为秋风所破歌”图》并题了一首诗:“雨卷风掀地欲沉,浣花溪路似难寻。数间茅屋苦饶舌,说杀少陵忧国心。”昭示了杜甫诗中深刻的主题思想。郑思肖是一位爱国主义诗人,怀有“与大众同生死,同粥饭,同行住坐卧”,“我安,大众未安,我绝不敢独安”(《十方禅刹僧堂记》)的理想,他从忧国忧民的高度理解《茅屋》中的思想意义,的确十分肯綮。虽然后世对《茅屋》诗中“寒士”的所指有争议,但大多数论者对诗中表现诗人高度的思想境界,艺术地体现中华民族舍己为人的美德是十分肯定和赞赏的。

傅庚生在《杜诗散绎》前言中说:“诗人杜甫不只在诗歌的创作上给我们留下了丰盛的遗产,更重要底(的)是诗歌的教育意义和鼓舞的力量。”《茅屋》这首诗的“教育意义和鼓舞的力量”,就是诗中表现的中华民族高尚的道德情操。令人可喜的是,这种民族美德在古典文学作品中的表现,绝非《茅屋》所仅有,在《茅屋》诗的前前后后,我们发现有不少影响杜甫和受杜甫影响的作品,在思想上、创作上十分明显地形成了一条迭相承继、发扬创新的红线,丰富而形象地体现了作为中华民族美德精粹的推己及人、舍己为人的精神。

记述春秋时齐国贤相晏婴言行的《晏子春秋》卷一载:“景公之时,雨雪三日而天不霁。公被狐白之裘,坐堂侧陛。晏子入见,立有间,公曰:‘怪哉!雨雪三日而天不寒。’晏子对曰:‘天不寒乎?’公笑。晏子曰:‘婴闻古之贤君,饱而知人之饥,温而知人之寒,逸而知人之劳。’”

这是晏子借进谏之机表达了古代仁人志士“民吾同胞,物吾与也”(张载)的大同怀抱,为封建社会提供了一个高贵品质的标准,可视为《茅屋》特别是后来白居易《新制布裘》诗的一条很好的注脚。数百年后,处于社会动乱,生灵涂炭建安时代的诗人曹植在他的《赠丁仪》诗中,有感于“黍稷委畴陇,农夫安所获”,天灾人祸使庄稼萎死田里,人民一无所获的情景,借用《晏子春秋》的故事,对统治阶级进行辛辣的嘲笑:“在贵多忘贱,为恩谁能博?狐白足御冬,焉念无衣客?”——自己处在受统治者排挤的危险境地,却以深沉的慨叹表达了对广大劳苦人民的惦念、关注,同时也表达了自己对晏子这样贤达之士的恳切思慕。

过去评论杜甫《茅屋》,只强调它对后人(白居易)的影响,其实杜甫的精神一方面是他在那个特定的“变开元为天宝”时代里的遭遇给他塑造的;另一方面也是古代精神遗产的继承。对照这三篇作品,不难发现,杜甫《茅屋》中的这几句诗正是晏子的名言在自己特殊情境下的形象体现,也是曹植在诗篇中救世济人理想的正面抒发。杜甫是“温而知人之寒”,其精神更为可贵。

《瓯北诗话》指出,杜甫诗中的有些内容“此古人皆久已说过,而一入少陵手,便惊心动魄,似从古未经人道者”,《茅屋》正是这样,它所表现的可贵精神,虽古人也已说过,但只有在杜甫的诗中才“惊心动魄”,历久弥新。

杜甫的可贵,在于他秉持这种舍己为人精神的一贯性,无论在什么境遇下,都能把个人的生活融合在广大人民群众的苦乐之中。在他的诗中,我们还能找出不少与此交相辉映的作品。在危机四伏的安史之乱前夕,杜甫写下了《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的杰作,“从个人的悲惨遭遇推及广大人民的痛苦,表达了对于国家前途的深刻的忧虑”(文研所《唐诗选》)。他在“入门闻号啕,幼子饥已卒”的惨状下,却克制自己,摒除一己之私,念着更多人的不幸:“生常免租税,名不隶征伐。抚迹犹酸辛,平人固骚屑。默思失业徒,因念远戍卒。忧端齐终南,澒洞不可掇”。表达作者自己按例享受免租免役的特权,犹遭遇意外,对比之下,平民百姓的纷扰不安更不待言了,因而那颗沉重的心就被那些没有产业、田地的流离失所的人,和远离家乡、镇守边塞的战士所牵挂,忧思就像终南山一样压在心头。杜甫就这样在失子的巨恸之下,还不忘祷祝广大人民摆脱苦难,可见杜甫的视野早已超出了统治阶级的藩篱。他在《茅屋》诗中,“虽然说的是‘寒士’,但其实也包括贫穷的庶民,这也是他的己溺己饥的稷契思想的体现”(刘开扬《杜甫》),是可信的。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与《茅屋为秋风所破歌》同时同地作的《楠树为风雨所拔叹》(以下简称《楠树》),是和《茅屋》表现了同一精神的姊妹篇。写“东南飘风动地至,江翻石走流云气”,特大的风雨,掀拔了草堂茅屋前的古老楠树,致使“草堂自此无颜色”,诗人十分惋惜。但他不止于自叹,而是借以寄寓深广的社会意义,作者追思了楠树对大众的好处:“野客频留惧雪霜,行人不过听竽簌。”眼下楠树既倒,那些在树下憩息的农夫及过路行人,与自己一样要遭霜雪之苦,再也不能在树下听树叶翻动像竽簌一样悦耳的声音以解除疲劳了,因而痛如切肤,仰天呐喊,表现出的可贵思想感情,与《茅屋》相互映照。如果说《茅屋》通过叙事,表达理想,《楠树》则借以纪实,生发情思。前者“从破后穷极其苦而矫之(矫之,指末五句,翻出奇情,作矫尾厉角之势)”,后者“从拔后追美其功而惜之”,“不可轩轾”(《读杜心解》卷二)。《楠树》这一篇在艺术上特别在思想意义上是同《茅屋》相互比美的力作,为我们提供了《茅屋》所表达的思想意义之不可否定的一个佐证。

无论在安史之乱前还是后,杜甫都能为天下穷人呼天抢地,寄以极深广的同情,而把自己的艰难困苦置之度外,这是杜甫的伟大之处。杜甫以自己独特的境遇、独特的襟怀,继承了推己及人、人而忘己的传统美德,并把它推到更高的艺术境界,给后人留下很大的影响。

最早受到杜甫精神启发的是白居易。他所处的中唐社会,经济已遭到严重破坏,国力也十分虚弱。白居易在几十年的从政特别是前期京师供职中,“忘身命,沥肝胆”,履行他的“兼济之志”。元和初年,他新制了一件棉衣,为此特地写了首《新制布裘》,诗的开头赞赏布裘:“桂布白似雪,吴绵软于云……谁知严冬月,支体暖如春。”得意之状,溢于言表。但时到中夜,诗人有所思虑,起身抚裘徘徊,想到“丈夫贵兼济,岂独善一身”。在诗的最后绎化杜甫《茅屋》中的诗句,表达了自己兼济的理想:“安得万里裘,盖裹周四垠。稳暖皆如我,天下无寒人。”

与这首诗相仿的,还有一首《新制绫袄成感而有咏》,更深刻地剖示了身穿“绫软绵匀温复轻”的“水波文袄”所激起的内心矛盾:“百姓多寒无可救,一身独暖亦何情!心中为念农桑苦,耳里如闻饥冻声。”最后诗人展开了这样的想象:“争得大裘长万丈,与君都盖洛阳城!”

白居易曾呼喊过,“地不知寒人要暖,少夺人衣作地衣”(《红线毯》)。这时,他为了同样的目的,一展想象的翅膀,盼望有一件使天下百姓都得和暖的“地衣”,真是“狐白足御冬,焉念无衣客”。“居庙堂之高而忧其民”,与杜甫的用心相似,“盖亦有志衣被天下者”(《九家注》本引赵次公语)。如果说杜甫是“宁苦身以利人”,那么白居易是“推身利以利人”(黄彻《碧溪诗话》)。身份境遇不同,理想不谋而合,同样可贵。前者直接影响后者,更有“吾道夫先路”之功。

中国文学史上,宋代是词的“百花园”,北宋文学家苏轼把杜甫《茅屋》等表现出爱人忘己的优秀品德引入了词的领域。他的《浣溪沙》上阕写道:“万顷风涛不记苏,雪晴江上麦千车。但令人饱我愁无。”给劳苦人民带来温饱,使“忧者以喜,病者以愈”。作词的时候,诗人正谪居黄州,内心饱藏激愤不平,但可贵的是他把个人的命运置于人民的苦乐之下,把众人的温饱作为自己最大的愿望、最大的喜悦。与杜甫在风雨破屋的无眠长夜中吟咏开阔胸襟一样难能可贵。刘熙载《艺概》中说,“东坡词颇似老杜诗,以其无意不可入,无事不可言也”。苏轼“以诗为词”,在“剪红刻翠”的文学体裁中,把诗圣杜甫的高贵精神发扬光大,这是他的高明之处。

杜甫、白居易、苏轼这三位文学家,分别从人民生活的基本方面——住、衣、食着想,推己及人,表达了对民生的亲切关怀,也反映出诗人高尚的道德品格。联系起来读,我们的领会就更全面、更深刻。

现实主义的精神,到了浪漫主义诗人的手里,展现的是意味迥殊的雄奇世界。北宋王令是一位眼观人间、想落天外的有理想有才华的青年诗人,他留下来的诗作,大都表露了对当时社会的不满和自己拯世救民的宏大抱负。以杜甫《茅屋》为代表所表现出的不为己利、心忧天下的精神,在他的诗篇里留下了深刻印记。他描写暑旱炎热的诗——《暑旱苦热》《暑热思风》,以豪放的语言、奇异的夸张,渲染了“人固已惧江海竭,天岂不惜河汉干”的狂热世界。诗人在炎热逼人的煎熬下,首先期望把清凉带给整个人间,前一首说“昆仑之高有积雪,蓬莱之远常遗寒。不能手提天下往,何忍身去游其间?”后一首说“坐将赤热忧天下,安得清风借我曹”。炎热中想象清凉世界,犹如“长夜沾湿何由彻”苦境里盼望出现的“广厦千万间”,诗人自恨不能“提”在手里给“天下”,使人民脱离火坑,也就不愿一个人独享清福,而思念着把清风借来吹拂“赤热天下”。

与王令同时期的诗人韩琦也有一首《苦热》诗,表现了相似的内容:“尝闻昆阆间,别有神仙宇……吾欲飞而往,于义不独处。安得世上人,同日生毛羽。”浪漫主义的作品,把理想作为直接描写的对象。作者为了直抒胸臆,表达自己强烈的主观感情,总是塑造现实中不存在或罕见的形象,通过幻想、夸张等手法来完成。王令、韩琦的这几首气魄雄伟、气象阔大的诗正是这样。尽管同《茅屋》等诗理想的表达方法不同,其“安得”的具体内容也不一样,但它们的精神实质是一样的,表现了作者同样的道德情操。

杜甫受前人影响,通过苦难生活体验产生的理想和高尚道德,在后来民族矛盾尖锐的时代里,更是发扬光大。因为这样的时代,忧国忧民的思虑在许多爱国者的心中同时交织着,他们面对残缺的河山往往寄予苦难人民以不同程度的关心和同情。宋末爱国诗人林景熙作过一首《陈子植草庐成求予赋》,抒写离乱之情,亡国之痛:“我哀丧乱余,人烟半凋残。风凄狐兔警,露重星斗寒。丈夫坐一室,此念弛九寰。”所以草堂人,安得千万间驰念民生的凋敝、民族的苦难,表达了对杜甫精神的向往追慕。

更值得一读的是两宋之交的李纲和明朝于谦的两首咏物诗,作者都表达了以自己的牺牲换取人民幸福的可贵的献身精神。李纲的《病牛》:“耕犁千亩实千箱,力尽筋疲谁复伤?但得众生皆得饱,不辞羸病卧残阳。”李纲是抗金的民族英雄,南宋王朝建立初期曾任宰相,为了抵御外侮,他努力革新弊政,却落得了降职流放的结局,但他恪守信念,认为只要对人民有利,即使遭受打击,风烛残年,也要拼搏到底。诗中塑造的因耕田受伤的病牛形象,正是作者身世的寄慨、人格的化身、精神的写照。

于谦写过一首著名的《咏煤炭》:“凿开混沌得乌金,藏蓄阳和意最深。爝火燃回春浩浩,洪炉照破夜沉沉。鼎彝元赖生成力,铁石犹存死后心。但愿苍生俱饱暖,不辞辛苦出山林。”于谦生活在明朝受北方蒙古骚扰的多事之秋。1449年前后,在战争屡败、皇帝被俘的许多危险关头,他身系朝野安危,爱国忘身,力挽残局,誓保金瓯。“粉身碎骨全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这一句也出自于谦之手,最后他冤死于明英宗之手。这首《咏煤炭》,借物抒怀,展现了一位开明政治家的广阔胸怀,表达了他在险恶环境中,不惜以个人毕生的心血、年华,换得苍生温饱的决心。

这两首诗,从思想内容上说,作者表达的舍己为人精神,是对前人优秀道德传统的继承,同时吸取了历史对于自己时代的要求,有着发扬和创新的内容。如果说,杜甫、白居易、王令等人的诗都以“安得”语式,表现一种假想的希望,那么李纲、于谦则十分现实地直面受挫甚至牺牲,立下了“但为苍生”、在所不辞的誓言,把古代文学中表现的这一崇高道德又推向一个新的水准。从艺术上说,处于矛盾错综的险恶环境中,他们用咏物诗意微而显的方式、形神兼备的描写,表达自己的政治态度、思想感情,含蓄而有韵味。美国诗人爱默生说:“美的光辉……那就是从艺术作品所放射的人的性格的光辉。”《病牛》《咏煤炭》算得上是古代咏物诗中的优秀之作。

鲁迅先生说:“我们从古以来,就有埋头苦干的人,有拼命硬干的人,有为民请命的人,有舍身求法的人……虽是等于为帝王将相作家谱的所谓‘正史’,也往往掩不住他们的光耀,这就是中国的脊梁。”(《且介亭杂文·中国人失掉自信力了吗》)《茅屋》前前后后的作品,表现出极其宝贵的思想感情,以艺术美折射出作者人格美的光辉,千载之下,尚能摇人心旌。

这些封建士大夫的进步作家,处在以“轻视人类,使人不成其为人”为“唯一原则”的封建专制制度下(马克思《摘自〈德法年鉴〉的书信》),为什么能够表现出这样高尚的道德呢?恩格斯论述道德阶级性有一段名言:“社会直到现在还是在阶级对立中运动的,所以道德始终是阶级的道德;它或者为统治阶级的统治和利益辩护,或者当被压迫阶级变得足够强大时,代表被压迫者对这个统治的反抗和他们的未来利益。”诚如恩格斯所说,我国历史上,一方面,封建主义思想意识和道德规范,形成一个庞大而完整的体系;另一方面,代表被压迫者利益的优秀道德源远流长,成为民族伟大的凝聚力和向心力,使我们的祖国成为举世公认的文明古国。中华民族的优秀道德,特别是其精粹部分,是几千年的历史发展中,在千千万万劳动人民及受其影响的人们中形成的。《茅屋》前前后后的作家之所以能够接受并发扬劳动人民的优秀道德,一个重要的原因,就在于他们或者由于个人的穷愁潦倒,或者由于统治阶级的内部矛盾,或者由于处在阶级斗争、民族矛盾的尖锐时刻,都不同程度地走向人民、接近人民,如马克思所说:“有识之士往往通过无形的纽带同人民的机体联系在一起”,从而体验了人民的生活,受到了人民不同方面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