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为了钱，20个彼此厌恶的富翁坐在了一起

黑色的出租车、配有司机的私人汽车，其中包括一辆银色的劳斯莱斯，一辆辆车停下来，从中下来的人们走入伦敦梅菲尔区的丘吉尔酒店。他们大步流星地走进铺着大理石的大厅，避开大量拖着行李箱的游客，迅速左拐来到一间私密的会议室。按计划，他们应该在上午10点之前到达。他们一边在心里盘算着有哪些同伴和敌人已经抵达，一边希望自己看上去轻松随意。这种聚会绝对不像表面看来那样简单，上一次会议最终就演变成一场争论。他们争论的问题是，在这个小小联盟里，究竟谁做出的贡献最多，谁有资格分得最多。不，应该是谁理所应当分得最多。他们希望，这一次大家说话时能稍微客气一点儿。不管怎样，这可是一个高档场所。

这些人来自五湖四海，有百万富翁、亿万富翁，也有首席执行官。其中，有人是华尔街精英，有人是职业扑克牌玩家，有人从事的是贺卡行业。这群人中，多数人在进入英超联盟前彼此从未有过交集。他们也没有想过要偶遇对方，更不会选择与在场的其他人交往，他们彼此不信任。但不管怎样，在2017年11月的一个周四上午，他们来到了这里，成为全球最火爆的“现场演出行业”的坚定合伙人。

他们是英超联盟20家足球俱乐部的老板、高管和财团代理人。他们之所以在这里碰面，是为了确保共同的摇钱树能像过去25年那样，继续以火箭般的速度长高长大。这棵摇钱树每个赛季为他们创造的收入超过56亿美元。自1992年以来，英超联盟的总营收增长率达到了可怕的2 500%。对这群彼此厌恶的人来说，这个收益还算不错。

英超联赛已经成为英国最成功的出口商品，仅次于英语。但在这场商讨英超联赛事宜的峰会开始之前，这些西装革履的人还要忍受另一项古老的英国仪式，那就是笨拙地四处乱转，进行社交。

在酒店大门口，利物浦老板、戴眼镜的对冲基金亿万富翁约翰·亨利正在同英超首席执行官理查德·斯丘达莫尔（Richard Scudamore，2018年末离任）闲聊。一头白发的斯丘达莫尔曾经是销售代表，他主导着这场闲聊。亨利刚从波士顿来到伦敦，打算考察利物浦在主教练尤尔根·克洛普（Jürgen Klopp）带领下的复苏情况。克洛普戴着一副老式框架眼镜，满脸胡须，总是穿一条灰色的宽松运动裤，让人感觉他随时可以假扮一位奶爸。利物浦唯一的问题是，虽然这位老板在如何赢得比赛方面懂得很多，但他的经验完全来自别的运动项目。亨利的另一大爱好是经营美国棒球队——波士顿红袜队。

来自加泰罗尼亚的英式橄榄球退役运动员费兰·索里亚诺（Ferran Soriano）从亨利和斯丘达莫尔身边走过，连声招呼都没打。他好像被另一个趾高气扬的男人附了体，不过他的俱乐部此时在英超联赛中遥遥领先。那个俱乐部就是曼城，实际上，曼城正在碾压其他对手。当然从严格意义上来说，曼城并非索里亚诺的球队，他只是代表自己的老板前来参会的。他的老板是阿布扎比酋长国（简称阿布扎比）的一位王室成员，此前花了近2亿英镑买下曼城，又花了10亿英镑引进人才，但只在2010年到曼彻斯特看了一场比赛，此后再未现过身。不过，有了佩普·瓜迪奥拉（Pep Guardiola）这位来自巴塞罗那的足球哲人和个性天才，曼城被打理得井井有条。

那天早晨，索里亚诺并不是唯一一个代表老板前来参会的人。在他身旁一起快走的是伊万·加齐迪斯（Ivan Gazidis），一位毕业于牛津大学的律师。加齐迪斯代表的是缺席的阿森纳老板克伦克。克伦克是房地产大亨，娶了沃尔玛的继承人为妻，为人非常低调，很少露面。他还投资了NFL的洛杉矶公羊和NBA的丹佛掘金。不过，相较于拥有球队而言，他似乎更喜欢拥有球队比赛的球场。

索里亚诺和加齐迪斯在一起实在有点令人尴尬，因为曼城在此前10年的大部分时间里都想取代阿森纳，曼城抢走了阿森纳最出色的球员，并且将阿森纳踢球的方法稍加调整后就直接使用。事实上，曼城的确赢了。

保守的阿森纳一度有点儿惊慌失措。“枪手”（阿森纳的绰号）的主教练温格迫切地想在退休前再一次粉碎针对他的“政变”。这位当时68岁的法国人是位哲学博士，看上去就像一位学者。不过阿森纳的球迷不想给他这个机会，他们组织抗议，在球场上挥舞横幅，让温格赶紧走人，顺带把克伦克也带走。这种玩笑持续了很长时间。当时，任何超过12个人的集会都会有“温格下课”的标语。就在同一周，在津巴布韦一场反对罗伯特·穆加贝（Robert Mugabe）的抗议活动中就出现了类似的标语。

索里亚诺和加齐迪斯没有浪费任何时间，直接就进入了会议室。扑克牌玩家、职业赌徒托尼·布卢姆（Tony Bloom）比他们花的时间要长一点儿。布卢姆是布莱顿足球俱乐部（简称布莱顿）的老板，那是一家位于海边的足球俱乐部，名字听起来很像莎士比亚风格的标语。布卢姆绕到了酒店的餐厅，仔细查看了一番会议所选的蛋糕，为此耽误了一点儿时间。

布卢姆准备进入会议室时遇到了身着定制西装的史蒂夫·帕里什（Steve Parish），帕里什是一位语速很快的广告业百万富翁。帕里什的头发精心打理过，显得他精力充沛。当帕里什不在自己的水晶宫足球俱乐部（简称水晶宫）“灭火”时，他喜欢开着自己的保时捷去赛车。此时，他们推开厚重的白色双开门，走进会议室。帕里什直接坐到了切尔西主席布鲁斯·巴克（Bruce Buck）的旁边。这不是因为两人关系亲密，而是因为英超联盟仍然按照俱乐部名字的字母顺序来安排这些球队老板、亿万富翁、商业大亨和各界名流的座位，这估计是为了避免他们拉帮结派。

水晶宫必须仔细留意当天对营收预计的讨论，虽然每个俱乐部每年可以分到1.5亿英镑，但帕里什当时手中的现金比较紧张。他在纽约有两个商业伙伴，他们是私募股权巨头，他打算让他们拿出数百万英镑购买新球员。他的球队要增强实力，以便迎接下半赛季的恶战。如果水晶宫持续低迷，球队将会降级，那么来年坐在切尔西旁边的就是其他人了。

切尔西有时候会因老板是俄罗斯人而被戏称为“切尔斯基”（Chelski），其老板是出手阔绰的俄罗斯寡头阿布拉莫维奇，身家超过40亿英镑。对切尔西来说，那点儿分红没那么重要。但如果你惯于冲动地开除主教练，并为此支付大笔遣散费，那么身家多点儿还是有必要的。就算不来开会，阿布拉莫维奇也正在掂量球队主教练、意大利人安东尼奥·孔蒂（Antonio Conte）的去留。这位教练行事中带着一种歌剧风格，后来成为阿布拉莫维奇在14年里开除的第12位主教练。阿布拉莫维奇身处远方，但他对会议记录有着强烈的兴趣。他是一个极其小心谨慎的人，球队内部和英超联盟周边发生的几乎所有事情逃不过他的眼睛。

在接下来的两小时里，会议室里的各个足球俱乐部代表经过讨论，终于为英超联盟最宝贵的收入来源拟订出最新条款。这个收入来源就是英超联赛的电视转播权，它将在3个月内进行拍卖。

过去25年，电视转播权已经成为英超联赛这个买卖的支柱。英超联赛目前在185个国家和地区播出，而联合国的成员国也只有193个。每个周末，收看英超联赛电视转播的观众数达到了47亿。这次会议不是20个足球俱乐部的聚会，而是介于股东大会和真人秀节目制作会议之间。这个真人秀节目每集有22人表演，观众就在实况演播室现场观看。

会议室里，大家聚精会神，会开到一半时，埃德·伍德沃德（Ed Woodward）抱歉地打断大家，称他要接一个紧急电话，其他人连眼都没眨一下。电话来自纽约。曼联已经在纽约证券交易所上市，身为该俱乐部的高管，伍德沃德必须主持与投资人和金融分析师一起召开的第一季度财报电话会议。伍德沃德曾是摩根大通的投资银行家，开财报会议对他来说驾轻就熟，但管理一家成功的足球俱乐部就不那么轻松了。伍德沃德非常害怕触怒曼联那位容易冲动的大统帅，虽然称其为统帅，但这个人并不是曼联老板，曼联老板另有其人，那是美国佛罗里达州的一位亿万富翁，伍德沃德害怕的这个人是他亲自出马聘请的球队主教练。这位主教练脾气暴躁，名叫若泽·穆里尼奥（José Mourinho），他不仅以能赢得奖杯而闻名，而且以善于将球场对手和己方俱乐部主席逼疯而出名。

当然，穆里尼奥从不参加这些会议，他仍然在曼彻斯特。在此前的一年半里，他一直住在一家豪华酒店，并没有将家从伦敦搬到曼彻斯特。在那天的会议上，俱乐部主席中也有一个最让人头痛的人，他身材矮小，戴着一副眼镜，不爱说话。他就是热刺老板利维，他最拼命的时刻就是讨价还价的时候。事实证明，他天生善于以最高价将球员卖给自己的对手，尽可能地压榨出每一分钱。因此，热刺才有钱拆除他们自1899年以来一直使用的老主场，并搬入投资8.5亿英镑修建的新型综合体育场。两个球场相距仅18米，而新主场的容量是老主场的两倍，草皮还是可移动的。利维希望在任意一个周日都能举办NFL级别的比赛，并且能为哈里·凯恩（Harry Kane）提供一个合适的舞台。这个24岁的热刺奇迹男孩有着丝绸般的球感和茫然的表情，被吹捧为英格兰代表队最新的救世主。

会议室里，最能理解利维困难之处的，当属西汉姆联足球俱乐部（简称西汉姆联）的老板之一戴维·戈尔德（David Gold）。他和利维之间隔了几个位置，不过在一排身着深色西服的人中，他还是很显眼的。戈尔德已经82岁，一头白发，搭乘一辆银色的劳斯莱斯幻影来到会场，他身着一身绿色格子呢西服，看上去似乎刚刚从P. G.伍德豪斯（P. G. Wodehouse）的小说中走出来。但戈尔德和其他老板的不同之处还不只这一点，在这个房间里，他是唯一一个还经营另一种娱乐产业的俱乐部老板。

坐在戈尔德旁边的是房间里唯一的女性高管、绰号“足球第一夫人”的卡伦·布雷迪女男爵（Baroness Karren Brady of Knightsbridge）。身为西汉姆联副主席，她是与会人员中最让人敬畏的俱乐部高管之一。这不仅因为她的冷酷和专业精神，而且因为她每周在《太阳报》（The Sun）上撰写专栏，常常对竞争球队的高管进行苛刻批评。她曾经与手下的球员结婚，然后又将已成为她丈夫的这名球员卖给了竞争对手，而且这样干了两次。

不过这天上午，所有人似乎都彬彬有礼，展现出了自己最好的一面。他们之所以能容忍与其他人共处一室，是因为他们有一点共识。英超联赛不仅是世界上观看人数最多的体育联赛，而且将在全球独占鳌头，无人能及。

11月的那个早晨，身处丘吉尔酒店的这些人并没有谁对英超联赛达到这个高度做出过突出贡献。但如果没有真正的经商天赋和敏锐性，他们就不可能在1992年成功缔造英超联赛这个体育领域的“iPhone”。英超联赛迅速发展，很快，世界各地的人都想加入其中。俱乐部老板们发现，在非常短的时间里，一切就如同被施了魔法一样，那些日渐老去的工业城市和名字晦涩的足球俱乐部成了全球的关注焦点。

如果说这段故事里所提到的所有成果都是通过事先计划得来的，或者说所有成就都归功于个人，那么似乎言过其实。但是，有了人潮涌动的球场，有了全世界数百万的观众，有了源源不断的电视转播收入，英超联盟现在的日子确实相当舒坦，远超人们想象。

或者至少可以说，坐在球场商务包厢里的人日子相当舒坦。其他行业出现的种种压力目前尚未影响到英超联盟，只是俱乐部老板们已经开始意识到，英超联赛这只触角伸到世界各地的大章鱼在英国国内同基层民众之间的关系变得有些紧张了。全球电视转播协议、周边商品，以及国际旅游带来了巨额的收入，而且英超联盟在合作中只选择出价最高方，所有这些导致球赛票价飙升，全球足球游客如潮水般涌入，商业利益不可避免地战胜了连接城市、球迷与球队之间那种不理性的情感。此前，球迷们相当具有地域性。从第一次世界大战前开始，在英格兰很多地方，那种不理性的情感是唯一始终存在的东西。

英超联盟一心想打造全球最大的娱乐产业，而英格兰足球的本土球迷（它最初的客户）是一群在英超联赛中寻找认同感和归属感的人，这两方之间的关系日趋紧张。英超联赛最终将成为全球化的缩影。在其中，我们将会看到扩张和身份认同之间的撕扯，看到产品的普遍化和非普遍化客户之间的撕扯。

在丘吉尔酒店的会议结束前，与会人员达成一致，将对会议讨论内容保密。他们返回世界各地前，手里拿着赠送的冷三明治，脸上都挂着笑容。因为他们都深信，等下次再聚到一起时，他们最爱的员工斯丘达莫尔肯定已经将下一轮电视转播权售出，给他们带来丰厚的利润。届时，这个精英群体里的百万富翁和亿万富翁账户里的钱就会更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