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卡列尼娜(全2册)(译文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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舍尔巴茨基公爵到卡尔斯巴德后又到巴登和基青根(42)的俄国朋友那里,为的是吸点儿他所说的俄罗斯精神;在一期矿泉疗养快结束的时候,他已经回到家里人身边了。

对于外国的生活,公爵和公爵夫人的看法完全相反。公爵夫人虽说在俄国社会中有牢固的地位,但还是认为国外一切都好,并在国外竭力显得自己像一位欧洲太太,而实际不是,因为她是位俄国贵妇人——因此她装得感到有点儿不好意思的样子。公爵则相反,觉得国外一切都讨厌,对欧洲的生活受不了,总保持自己的俄罗斯习惯,并在国外故意显示自己不像个欧洲人,实际上他就是欧洲人。

公爵返回时人变瘦了,面颊的皮肤都耷拉下来了,但精神状态无比愉快。他见到吉蒂已经完全康复,心情就更愉快。有关吉蒂和施塔尔太太及瓦莲卡交朋友的消息,还有公爵夫人说的发觉吉蒂身上发生了某种变化,却使公爵不安起来,激起他对一切的通常的妒忌感,他担心女儿绕过他迷上了什么,害怕她脱离他的影响而落入某个他无法知晓的领域。但是,这种种不愉快的消息,全都沉入他身上的善良乐观的海洋里了,这是他本来就有的天性,游过卡尔斯巴德温泉后更大大增强了。

到达后的第二天,公爵身穿长大衣,浆过的领子撑着稍稍鼓起的脸颊,脸上带着俄罗斯人的皱纹,怀着最愉快的心情,和女儿一起到浴场去了。

那是一个美好的早晨。带小花园的整洁、愉快的房子,脸色和双手红彤彤的、喝了啤酒后愉快地在干活的一个德国女招待,以及灿烂的太阳,一切都让人心里高兴。不过,他们越是走近泉水,遇见的病人就越多,于是他们的样子在井井有条的德国良好的生活条件中更显得凄凉哀伤。吉蒂对这种反差已经不感到吃惊了。灿烂的太阳,绿荫处跳动的亮光,音乐声,对她来说已经成了所有这些熟悉的人的自然的背景,她注意观察着这些人发生的好转或恶化的变化;然而在公爵看来,六月早晨的闪闪亮光和乐队演奏出的流畅欢快的华尔兹舞曲声,以及特别是健康的女招待的模样,和这些从欧洲各地聚集到这里的忧郁行动着的死尸结合在一起,似乎显得有点儿不体面和畸形。

心爱的女儿和他手挽手地走着时,虽然有一种自豪和青春复返的感觉,现在他却因为自己稳健的步伐以及粗大结实的四肢感到不自在甚至是羞臊。他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个在众人面前没有穿衣服的人。

“给我介绍一下你的新朋友吧,”他对女儿说,同时用胳膊夹夹女儿的一只手,“我连你的这个讨厌的索登(43)也喜欢上了,因为它使你恢复得这么好。只是你们这里有一种哀伤的气氛。这个人是谁?”

吉蒂把他们碰上的认识的和不认识的人的名字说给他听。在花园入口处,他们遇上了瞎眼的佩尔特太太及其女翻译。公爵感到高兴,因为这位年老的法国女人听到吉蒂的声音时露出了亲切喜爱的表情。她立刻以法国人特有的过分亲热和他交谈起来,夸他有这么好的一个女儿,当面把吉蒂捧上了天,称她是珍宝、明珠和安慰的天使。

“啊,那她是第二号天使了,”公爵微笑着说,“因为她说瓦莲卡小姐是头号天使。”

“噢!瓦莲卡小姐——这可真是个天使,allez(44)。”佩尔特太太赶忙说。

回廊上,他们遇见了瓦莲卡小姐本人。她连忙迎上来,拿着个精致的红色小手提包。

“瞧,爸爸也来了!”吉蒂对她说。

瓦莲卡像她做任何一件事情一样,单纯而自然地做了个介乎鞠躬和蹲下之间的动作,便马上和所有人一样与公爵无拘无束自然地聊起来。

“当然,我了解您,很了解,”公爵带着微笑对她说,因此吉蒂知道,爸爸喜欢她的这位朋友,“您这么忙着上哪儿?”

“妈咪在这里,”她说着,便转向吉蒂,“她整个晚上没有睡着,因此医生建议她出来走走。我把她手头做的活儿拿给她。”

“这么说,这就是头号天使。”瓦莲卡走了以后,公爵说。

吉蒂发觉他本来要取笑瓦莲卡来着,可是他没有这样做,因为他喜欢瓦莲卡。

“那么,我们就可以见到你所有的朋友了,”他补充说,“还有施塔尔太太,如果她还能认得我的话。”

“你难道认得她,爸爸?”吉蒂担心地问,同时发现一提到施塔尔太太的名字,公爵的眼睛就燃烧起讪笑的火花。

“认得她丈夫,和她也有点儿熟识,不过还在她参加虔诚教派(45)以前。”

“什么叫虔诚教派,爸爸?”吉蒂问,她为在施塔尔太太那里自己重视的那种东西居然有一个名称感到吃惊。

“我自己也不很清楚。只知道她为一切都感谢上帝,为任何不幸,连为她丈夫死了都感谢上帝。因此,就可笑了,因为他们相处得不好。”

“这是谁!多可怜的一张脸!”他看到一个身材不高的病人时问道;那病人穿着咖啡色大衣,没有肌肉的双腿套在皱得不像样的白裤子里,正坐在一条长凳上。

这位先生把自己的草帽举到了稀疏的鬈发上,露出他那被草帽扣得发红的高高前额。

“这是彼得罗夫,写生画家,”吉蒂红了脸说,“那是他妻子。”她指着安娜·帕甫洛夫娜补充说,那个小孩子在他们走过时,好像故意去追赶似的顺着小路跑开了。

“可怜的人,他的脸多可爱!”公爵说,“你为什么不过去?他是不是有什么话要对你说?”

“那,我们过去。”吉蒂果断地拐过弯说。

“今天您的身体怎么样?”她问彼得罗夫。

彼得罗夫支着拐杖欠起身来,羞怯地望着公爵。

“这是我女儿,”公爵说,“让我来介绍一下吧。”

画家鞠了一躬并微微一笑,露出一嘴洁白发亮的牙齿。

“昨天我们都等您了,公爵小姐。”他对吉蒂说。

他说这话时身子摇晃了一下,接着又重复了一下这个动作,竭力想借此表示自己这样是故意的。

“我想去的,但是瓦莲卡说安娜·帕甫洛夫娜让人来告诉说你们不去了。”

“怎么不去?”彼得罗夫涨红了脸,立刻咳嗽起来,一面说,一面用目光寻找妻子,“安奈塔,安奈塔!”他大声叫着,瘦削苍白的脖子上鼓出绳子般粗大的青筋。

安娜·帕甫洛夫娜过来了。

“你怎么叫人去对公爵小姐说,我们不去了呢?”他气愤地对她说,嗓子都哑了。

“您好,公爵小姐!”安娜·帕甫洛夫娜说,“很高兴认识您。”她转向公爵,“我们等您好久了,公爵。”

“你怎么叫人去对公爵小姐说,我们不去了?”画家更加气愤地低声说着,更使他气愤的是嗓子不听使唤,无法清楚他要表达的意思。

“啊,我的上帝!我想是我们不去了。”妻子烦恼地回答。

“怎么,当时……”他在咳嗽,便摆了摆手。

公爵提了提礼帽,带着女儿走开了。

“啊,啊,唉!”他沉重地叹了口气,“啊,不幸的人!”

“对了,爸爸,”吉蒂说,“不过该知道,他们有三个孩子,却没有一个仆人,几乎也没有财产。他从艺术学院领到点儿钱。”她活跃地讲起来,竭力想平息因为安娜·帕甫洛夫娜对她态度的奇怪转变带给她的心情波动。

“啊,这就是施塔尔太太。”吉蒂指着一辆轮椅说,里边有灰色和浅蓝色的枕头垫着,一把阳伞下放着东西。

这是施塔尔太太。一个阴郁而健康的德国员工在后边推着她。旁边站着一位浅色头发的瑞典伯爵,吉蒂知道他的名字。几位病人走到轮椅旁边时便放慢了脚步,像面对什么不寻常的东西似的看看这位太太。

公爵向她走过去。吉蒂立刻注意到他眼睛里冒出使她尴尬的讪笑。他走到施塔尔太太身边,用一口法语和她交谈起来,现在已经很少有人能说得那么优雅出色了。

“不知道您是否还记得我,但是我该使自己记起您,以便向您对小女的垂爱表示感谢。”他对她说着,脱下帽子,没有再戴上。

“亚历山大·舍尔巴茨基公爵,”施塔尔太太说,同时向他抬起自己天使般的眼睛,吉蒂从这双眼睛里看出了不满,“很高兴。我是那么喜欢上了您的女儿。”

“您的健康还是不好?”

“是啊,我已经习惯了。”施塔尔太太说着,随即介绍公爵和瑞典伯爵认识。

“而您几乎没有什么变化,”公爵对她说,“我已经有十年或十一年没有见到您了。”

“是啊,上帝赐给苦难,也赐给忍受苦难的力量。人们总是想不通这种生活有什么意义呢……那边!”她不高兴地对瓦莲卡说,因为她腿上的方格子毛毯裹得不如她的意。

“为了行善吧,大概是。”公爵一双眼睛带着微笑地说。

“这由不得我们判断,”施塔尔太太注意到公爵脸上的微妙表情说,“这么说,您会把那本书寄给我的了,亲爱的伯爵?非常感谢您。”她转过去对一个年轻的瑞典人说。

“啊!”公爵发现莫斯科的一位上校站在附近,就叫了起来。然后,他对施塔尔太太鞠了一躬,便带女儿走开,凑到莫斯科上校他们那堆人里去了。

“这是我们的贵族,公爵!”莫斯科上校带着有意讪笑的神情说,他因为施塔尔太太没有和自己结交,所以对她不满。

“她还是老样子。”公爵说。

“而您,还在她患病之前就认识她了,公爵,也就是说在她躺倒以前?”

“是的。我是看着她躺倒的。”公爵说。

“听说,她站不起来有十年了。”

“站不起来是因为腿短。她的体形很丑……”

“爸爸,不可能!”吉蒂嚷道。

“饶舌的人都这么说的,我的宝贝。而你那位瓦莲卡这样是不得已,”他补充说,“啊,这些有病的贵妇人!”

“啊,不,爸爸!”吉蒂愤愤地反驳,“瓦莲卡崇拜她。再说,她做了那么多好事儿!你可以随便去问任何一个人!大家都知道她和阿丽奈·施塔尔。”

“也许吧,”他用胳膊夹夹她的一只手说,“不过,要是做了好事,问谁,谁都不知道,这样更好些。”

吉蒂不做声了,倒不是因为她没有话可说,而是因为她连对父亲都不愿说出自己秘密。然而怪了,尽管她那么不准备顺从父亲的看法,不让他进入自己的神圣领地,她还是感觉到整整一个月来留在自己心里的那个施塔尔太太的神圣形象,无可挽回地消失了。就像一个由人们丢弃的裙子组成的身形,当你要抓住这件裙子时,它却消失了。留下的是一个短腿女人,她因为体形难看而终年躺在床上,还折磨那个可怜的唯命是从、不会反抗的瓦莲卡,就为了没有如她的意给她盖上方格子毛毯。无论怎么努力设想,都已经不能让施塔尔太太恢复在她心目中的形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