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订版序言
这本书从最初简要的概述,到最终成为一本完全没有预想到的大部头,前后历时十余年;在这项工作宣告结束之际,回顾一下什么是我想做的和什么是我已经做到的,回顾一下我当初的观点是什么而现今的观点又是什么,这应当不算是多此一举。
在1918年那一版——从里到外,它都只能算是一个片断——的“导言”中,我说过,我相信我已经对一种观念给以了不容辩驳的阐述,那观念一旦形诸文字,便无人能够反驳。其实我应当说,那观念一旦被理解了,便无人能够反驳。正是因此,我越来越认识到,我们——不仅在这个事情上,而且在整个思想史上——应放眼于生而具有这种理解能力的新生一代。
我要补充说明的是,这本书应当看作是一个初次的尝试,里面充斥着惯常的谬误和不足,而且也不是没有自相矛盾之处。书中的言论并没有像它所指望的那样受到认真的关注。凡是深入钻研过活生生的思想所给出的各种假设的人都会知道,活生生的思想绝不是外加于我们的,以使我们能毫无情感冲突地透视到生存的基本原则。思想家是这样一种人,他的职责就是按照自己的眼光和理解去把时间象征化。他别无选择;他只能照应当的思考去思考。对他而言,真理归根到底就是他出生之时就已然在此的世界的图象。真理不是他发明的,而是他在自身之内发现的。还是他自己:他的存在被形诸文字;他的人格的意义被诉诸一种学说,这学说就其关系到他的生命而言是不可改变的,因为真理和他的生命是同一的。这一象征主义是本质的,是人类历史的容器和表现。从人类历史中产生的那些学究式的哲学著作是多余的,仅仅徒然增加专业文献的数量而已。
因此,我可以称我所发现的东西的本质是“真的”——亦即,对于我是真的,我相信,它对于未来时代的杰出心智也会是真的;可如果它脱离了血气和历史所赋予的条件,其本身就不是真的,因为那是不可能的。但是,必须承认,我在那些暴风雨的岁月中写出的东西,只是对清晰地展现在我面前的事物的一种极不完整的论述,在今后的日子里,我的任务就是联系事实,寻找能使我以最有力的形式表达我的观点的表现手段。
要使那一形式达至尽善尽美,将是不可能的——因为生命本身只有到死的时候才能得到完成。但是,我再一次做出尝试,以求使这本书最早写成的部分也达到【xiv】现在我已能言述的确定性程度;我怀着这样的愿望完成了这本书,任它带着自己的希望和失望、优点和缺点。
同时,就我自身而言,其结论已获得证明;从它对广大学术界正在逐渐发生影响而言,亦即就他人而言,亦可判断出它的效果。但是,谁也不要指望这里会事无巨细地谈到一切。它只是我所见到的眼前的东西的一个侧面,是对历史和命运哲学的一种新的看法——可它的确是这类看法的一种首创。它彻头彻尾地是直观的和描绘性的,其行文谋篇力求说明性地显示对象和关系,而不是罗列一大堆的概念。它唯一地只供那些阅读时能够深入体会字句和图象的读者们阅读。这无疑是很困难的,尤其是我们面对神秘时的那种敬畏之心——歌德所感受到的那种尊敬——会使我们不能领受到把剖析与深入视为一体的思考所获致的满足。
当然,那些永久地生活在昨天而又欢迎每一种只为明天的探路者打算的观念的人们,立刻会发出“悲观主义”的惊呼。但是,对于那些把探究行动之源泉等同于行动本身的人而言,对于那些只会搬弄定义而不知道命运为何物的人而言,我的书不是为他们写的。
我所说的理解世界,即是与世界合一。至关重要的是生活的严峻现实,而不是唯心主义的鸵鸟式哲学所提出的关于生活的概念。凡是不为浮词所动的人,就不会认为本书所述是悲观主义的;至于其他的人,则不足挂齿。为了便利那想要窥视生活而不是寻求定义的认真的读者,我已——由于正文过于压缩——在附注中提到了许多著作,它们将把那种匆匆的一瞥带到更远的知识领域。
最后,我觉得应当再次提及两个人的名字,我所做的一切,实际上都应归功于他们:歌德和尼采。歌德给了我方法,尼采给了我质疑的能力。——如果有人要求我用一句话说出我与尼采的关系,我会这样说:我把他的“展观”(outlook)变成了一种“俯瞰”(overlook)。至于歌德,在整个的思维方式上,他乃是莱布尼茨的门徒,尽管他自己并不知道这一点。故而,这份终于(连我自己也感到诧异)在我手中形成的东西,虽则这些年来我遭受过不幸与唾弃,我还是可以自认、并骄傲地称其是一种德国哲学。
奥斯瓦尔德·斯宾格勒
1922年12月于哈尔茨的布兰肯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