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初遇
九月的阳光像融化的蜂蜜，粘稠而温暖地倾泻在教室的每一个角落。我缩在靠窗倒数第二排的位置上——这是我最喜欢的座位，既不会太显眼，又能随时看到窗外的景色。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课桌边缘，那里有一道不知被多少届学生用圆规刻下的痕迹，深深浅浅的沟壑里积攒着岁月的尘埃。
教室里嘈杂得像一锅煮沸的水。前排几个女生正凑在一起比较新买的文具，时不时爆发出夸张的笑声；后排几个男生在炫耀暑假里玩的游戏，键盘鼠标之类的术语不断蹦出来；过道里三三两两站着聊天的同学，把原本就不宽敞的空间挤得更加逼仄。我低头盯着自己的帆布鞋，鞋尖已经有些开胶，灰白的线头可怜巴巴地支棱着。妈妈说过开学要给我买新鞋，但我拒绝了——新鞋太显眼，会引来不必要的关注。
“嘿，这个位置有人吗？”
一个清亮的声音突然从头顶传来，惊得我浑身一颤。我下意识地抬头，阳光从她背后照过来，刺得我眯起眼睛。逆光中，我只能看见一个扎着高马尾的轮廓，发梢随着她歪头的动作轻轻晃动。
我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开学第一天就有人主动搭话，这在我的校园生活经验里实属罕见。最终我只是摇了摇头，然后迅速低下头，假装整理早已整齐的书本。余光看见她把一摞书放在旁边的课桌上，最上面那本的封面已经卷边，隐约能辨认出《银河系漫游指南》的字样。
“我叫乔昔，”她并没有因为我的沉默而退缩，反而拉开椅子坐了下来，凑近了一些，“平淡如昔的昔。”
这次我终于看清了她的样子。她有一张标准的鹅蛋脸，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鼻梁上散落着几颗俏皮的雀斑。最引人注目的是她的眼睛——杏仁形状，瞳孔在阳光下呈现出琥珀般的透亮，眼尾微微上挑，给人一种永远在微笑的错觉。她的校服领子一边翻起，露出里面鹅黄色的T恤，与校规要求的纯白背心明显不符。
“说完，她就咯咯地笑起来，”我后来在日记里这样写道，“她的笑很有感染力，洁白的牙齿熠熠生辉，右脸颊浮现出一个深深的酒窝，让人莫名联想到阳光下绽放的向日葵。”
“邱桐。”我小声回答，声音细如蚊呐。
“什么？”她歪着头，一缕碎发从马尾中逃脱，垂在耳边。
“我叫邱桐。”我稍微提高了音量，同时感到一阵热气涌上脸颊。自我介绍对我来说永远是场折磨，尤其是在对方如此开朗的对比下。
“梧桐树的桐吗？”她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像是点燃了两盏小灯笼，“真好听，像童话故事里的名字。你知道吗？梧桐在古代被称为'凤凰木'，传说凤凰非梧桐不栖。你父母一定很有诗意。”
我愣住了，手指无意识地绞在一起。从小到大，我的名字总是被同学们拿来开玩笑——“穷铜烂铁”、“邱(求)你别说话”，诸如此类。而眼前这个女孩，却给了它一个我从未想过的美丽解释。我想告诉她，其实我的名字只是父母随便从字典里翻的。但最终我只是点了点头，嘴角不受控制地微微上扬。
正当尴尬的沉默即将蔓延时，班主任李老师大步走进了教室。她四十出头的样子，一头利落的短发，镜片后的眼睛锐利如鹰。教室里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都迅速回到自己的座位。
“欢迎来到高一(3)班，”李老师的声音干脆有力，“我是你们的班主任李敏，教语文。未来三年，希望我们能互相尊重，共同进步。”
我偷偷瞥了一眼身旁的乔昔，发现她不知何时已经掏出一个笔记本，正专注地在扉页上画着什么。阳光透过窗户洒在纸面上，照出她笔下渐渐成形的图案——一棵枝繁叶茂的梧桐树，树下站着两个简笔小人。她的睫毛在阳光下像两把小扇子，随着眨眼的动作轻轻颤动，在脸颊上投下细小的阴影。
“现在开始点名，”李老师拿起花名册，“叫到名字的同学请答到，并简单介绍一下自己的毕业学校和兴趣爱好。”
我的心一下子揪紧了。公开自我介绍——这简直是我最害怕的环节。手指在桌下无意识地掐着掌心，留下一排月牙形的红痕。乔昔似乎察觉到了我的紧张，悄悄在笔记本上写了一行字推到我面前：“别担心，就说你喜欢读书好了~”
我惊讶地看着她，不明白她为何能如此准确地读懂我的情绪。她冲我眨眨眼，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然后举起手：“老师，能让我先来吗？”
李老师点点头，乔昔便站了起来。她的站姿挺拔却不僵硬，双手自然地垂在身侧。“大家好，我是乔昔，毕业于三中。喜欢唱歌、看书和探索各种好吃的。”她的声音清亮悦耳，像一串风铃在微风中叮当作响，“平淡如昔的昔，意思是'像往常一样'。我爸妈说取这个名字是希望我能保持平常心，不过...”她突然笑起来，那个酒窝又出现了，“我觉得自己好像辜负了这个名字，因为我一点都不'平淡'。”
全班哄堂大笑，连严肃的李老师也忍不住嘴角上扬。我注视着她神采飞扬的侧脸，胸口涌起一种奇怪的感觉，像是羡慕，又像是向往。
点名继续着，我的注意力却始终无法集中。当听到“邱桐”时，我猛地站起来，膝盖撞到桌板发出“砰”的一声响。
“到、到！”我的声音因为紧张而变调，“我毕业于实验中学，喜欢...喜欢读书。”说完就立刻坐下，后背已经渗出一层薄汗。
乔昔在笔记本上画了一个竖起大拇指的小人，旁边写着：“完美！”这个小小的举动莫名让我紧绷的神经松弛下来。
下课铃响起，李老师宣布了最后一个事项：“现在我们来排固定座位。考虑到身高和视力问题...”她开始念名单，我暗自祈祷不要被分到前排或者过道旁。
“邱桐和乔昔，你们俩坐一起。”
我悄悄松了一口气——至少我的同桌是已经说过话的人。乔昔则开心地拍了拍手，像得到奖励的小学生。
课间十分钟，教室里再次喧闹起来。我慢吞吞地收拾着书本，希望能避开走廊上的拥挤。乔昔却已经跳了起来，把书本胡乱塞进一个印有星空图案的帆布包里。
“你去食堂吗？一起吧！”她热情地邀请道，马尾辫随着她转头的动作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
我犹豫了一下。拒绝似乎不太礼貌，但和刚认识的人一起吃饭又让我感到不安。“我...我带了便当。”我最终说道，指了指抽屉里的便当盒。
“那更好！我们去天台吃吧，那里风景超棒！”还没等我回应，她已经拽着我的手腕往外走了，“开学第一天就发现了这个秘密基地~”
就这样，我被这个叫乔昔的女孩拉着穿过拥挤的走廊。她的手掌温暖干燥，握力恰到好处，既不会让我觉得被强迫，又不会轻易挣脱。走廊上的同学纷纷让开一条路，有人冲乔昔打招呼，她一一回应，却始终没有松开我的手。
爬到四楼时，乔昔突然拐进一条偏僻的走廊尽头，那里有一扇不起眼的小窗。“天台的门是锁着的，但这个窗户可以打开。”她灵活地攀上窗台，灰尘在她的白色短袜上留下几道灰色痕迹，“我先上，然后拉你。”
阳光从她身后照过来，我眯起眼睛，恍惚间觉得她像一个从天而降的精灵。犹豫片刻，我还是握住了她伸来的手。她的掌心有些粗糙，像是经常握笔留下的茧，却给人一种奇妙的踏实感。
天台上视野开阔，初秋的风带着微醺的暖意拂过脸颊。远处城市的轮廓在阳光下闪闪发光，近处的操场上有几个男生在打篮球，哨声和欢呼声隐约可闻。我们找了个阴凉的角落坐下，我打开妈妈准备的便当——米饭、煎蛋、西兰花和几块炸鸡，整齐地排列在分隔餐盒里。
乔昔则掏出一个看起来已经放了很久的三明治，包装纸皱巴巴的，生菜叶子蔫蔫地探出头来。“便利店买的，”她不好意思地笑笑，“我妈工作忙，没时间做便当。”
“要...要一起吃吗？”我鼓起勇气问道，把便当往她那边推了推。
乔昔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真的可以吗？”得到我的肯定后，她小心翼翼地夹了一块炸鸡，“哇！超好吃！你妈妈手艺真棒。”
我们就这样聊了起来。乔昔说话时总是手舞足蹈，讲到兴奋处会不自觉地提高音量，然后突然意识到又压低声音，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她告诉我她最喜欢紫色，因为觉得神秘；最讨厌数学，但为了不让妈妈失望还是会努力学；梦想是有一天能开一家小小的书店，里面要有大大的落地窗和一只胖乎乎的橘猫。
“你呢？你喜欢什么？”她突然把话题转向我，嘴里还嚼着一块西兰花。
我愣住了。很少有人问过我这个问题，更少有人会认真等待答案。“我...没什么特别的爱好。”我小声回答，低头拨弄着饭粒。
“不可能！”乔昔不依不饶，“每个人都会有喜欢的东西。音乐？电影？或者...”她的目光落在我的钥匙链上——一个微缩版的《星际迷航》企业号，“科幻？”
在她的追问下，我勉强承认自己喜欢科幻小说。“尤其是那些探讨人性与科技关系的，”我意外地发现自己说个不停，“比如《仿生人会梦见电子羊吗？》，它提出了一个深刻的问题：什么使我们成为人类？是我们的记忆，还是我们的情感？又或者...”
说到一半我突然刹住，意识到自己可能说得太多了。但乔昔托着腮帮子，眼睛一眨不眨地听着，丝毫没有不耐烦的样子。“继续啊，”她催促道，“太有意思了！”
于是我又讲起了《三体》中的黑暗森林法则。乔昔时而点头，时而皱眉，偶尔提出一些我从未想过的角度。阳光透过她耳边的碎发，在地面上投下细碎的光斑。我们聊得忘记了时间，直到午休结束的铃声响起才匆匆收拾东西赶回教室。
下午的课程平淡无奇，但我的注意力却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身旁的乔昔。她听课时会不自觉地咬笔帽，思考时眉头会皱成一个小小的“川”字，被老师点名回答问题时，手指会在桌面上轻轻敲打某种节奏。这些小动作像一串密码，让我忍不住想要解读更多。
放学铃响起时，乔昔塞给我一张折叠成星星形状的纸条。“我的电话号码，”她眨眨眼，“周末有空的话，一起去图书馆吧！新开的市图书馆有个超棒的科幻区~”说完，她挥挥手跑开了，马尾辫在脑后一跳一跳的，像一只欢快的小松鼠尾巴。
我站在原地，慢慢展开那颗纸星星。上面除了电话号码，还画了一个笑脸和一本小书。阳光透过走廊的窗户照在纸上，把那个笑脸映得闪闪发亮。
开学第一天，我遇到了一个叫乔昔的女孩。她像一阵突如其来的风，带着阳光和星辰的气息，毫无预兆地闯入了我平静如水的生活。我不知道这阵风会把我带向何方，但此刻，我发现自己竟然在期待这场未知的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