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亮洞穴的微光:俄罗斯反乌托邦文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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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节 索罗金创作中的反乌托邦思维与世纪末超级英雄

国内外斯拉夫学界对索罗金(Сорокин В.)的评价褒贬不一,对于转型期的俄罗斯文学而言,索罗金无疑是20世纪末21世纪初一位十分重要的人物,他的重要性体现在他的作品能够帮助人们更好地理解俄罗斯脆弱的现实,作者能够比较准确地把握时代的脉动,并用“幻象”叙事来降解俄罗斯文化的伟大和崇高。就诗学特征而言,“索罗金打破线性和因果叙述结构,造成时空交错,时序混乱,空间漂浮不定,给人以乱、怪,甚至荒诞的感觉”[27]。他的小说以描写转型期人们(主要是苏联人)的道德堕落见长,格尼斯(Генис А.)的结论是:“索罗金笔下的苏联人完全失去了罪恶感,他们从社会主义的伊甸园里蜂拥而出,进入一个完全无序的世界,根本不受任何社会规范的约束。”[28]作家拥有一套关于描述无序世界的创作诗学,无序不仅仅是指其写作的背景,也是指人物的生活方式,如果说在亚索尔斯基的作品中超级英雄尚能等待未来,那么在《蓝油脂》(Голубое сало,1999)、《四人之心》(Сердца четырех,1999)、《冰》(Лед,2002)及《布罗之路》(Путь Бро,2004)等作品里,人物更注重眼下的生存,或者说更注重眼下的享乐生活。有学者指出,索罗金及其小说的出现标志着俄罗斯“反文化”勇士的诞生,作家可以将人物粪土化、妖魔化和丑陋化,“这是作家对俄罗斯文学美学传统观念的反驳,对和谐优美的俄罗斯文学审美的‘冲击和亵渎’”[29]。其中,《23000》(2006)对超级英雄的表现与《冰》和《布罗之路》有密切的关系,三者可以构成“超级英雄三部曲”。

《23000》[30]在某种程度上是对前两部的注释与说明,许多前两部没有厘清的线索在这部作品中逐渐明晰起来。比如关于“最初光源”的问题在第三部小说《23000》中终于尘埃落定。运动母题(мотив движения)分成泾渭分明的两部分:“肉机器”(мясные машины)的世界和“光源”的世界。“肉机器”的运动呈现活跃态势,并达到令人惊悚的速度;“心灵”(сердце)运动则越来越慢,最后趋于消失。前两部作品的空间仅仅局限于俄罗斯和部分欧洲国家,而在《23000》中,其空间已经涵盖美国和中国,俄罗斯在这部小说里被称为“冰之国”,德国则为“秩序之国”。就时空塑造而言,这是典型的反乌托邦叙事,类似《我们》和《斩首的邀请》,强调空间的封闭性,也与《夜猎》和《美妙的新世界》构成内容上的关联,强调人类科技发展到一定程度后人所居住环境的广阔性和世界性。第三部小说的开头恰恰是《冰》的结尾。那个智力残缺的男孩子被人遗弃在空房子里,他发现房子里有一个奇怪的盒子,里面放着一块冰,于是,小男孩开始摆弄这块冰。这就是《23000》的开头。然而,这个美好的开端有一个令人惊悚的情节发展线路,小男孩被“光源”世界的兄弟劫持,从这一刻起,“心灵”兄弟开始了漫长的犯罪之旅,他们变得越来越邪恶,彼此间“心灵”的沟通越来越乏味。小说的名称“23000”是指23000颗心脏(心灵),这是关于人类生存图景的隐喻,暗示人类兄弟般的耐心和同情一代代越来越少,与之相反,心中的恶越积越多。失去心性(сердечность)的心灵只知道杀戮、压制和拷问。对心灵兄弟“心性”的矮化在小说主人公首次犯罪时就已经显现。在三部曲的头两部中对“心灵”兄弟的行为尚可抱以同情之心,是因为他们当时是在一种崇高思想的鼓舞下为了一个看似无私的目的而行动的,而在第三部作品中,因为失去了心性,他们成了不为任何目的而杀人的职业犯罪专家,“索罗金的叙事焦点就是把刽子手的残忍描写成英雄的行为”[31]

“心灵”或者“心脏”(сердце)的母题贯穿索罗金的整个创作,“心”被大众和国家的卑鄙行为摧残,被生活的残酷蹂躏,“心”已经失去了抵抗外力的能力,面对强权和暴力无动于衷。在这种情况下,人们对“心”的处理只有一种可能,即将其置于暴力模具中塑型。以索罗金的《四人之心》为例,《四人之心》指向一个以雷布罗夫为首的犯罪集团,集团成员以性和其他犯罪为自己的生活方式,即便杀掉自己的父母也丝毫不会感到内疚。但就“сердца четырех”这个词组本身来说,它是指向爱情的,或者确切一点,“四人之心”中的“心”指的是爱情。该词组之所以能引发联想,因为《四人之心》的前文本是卫国战争之前苏联人拍摄的一部反映人们战前爱情生活的名为《四人之心》[32]的电影。故事围绕一对姐妹的恋爱故事展开,姐姐嘉琳娜是献身数学研究的科学家,妹妹头脑简单、活泼好动。妹妹的同事格列布对这个略显轻浮的女孩很有好感,但妹妹喜欢年轻的军人彼得·克尔琴,这名军人通过阅读嘉琳娜的科学专著,对献身科学事业的女性(姐姐)产生了爱慕之情。电影中的爱情故事一波三折,有泪水,有欢笑,最后有情人终成眷属。电影虽然拍摄于1941年,但直到1945年战争结束后才得以面世。电影《四人之心》表现的是以爱情为基础的感情生活,电影《四人之心》中的“心”和情欲无关,“心”是爱情的象征。无论是《四人之心》中的“心”还是《23000》中的“心灵”兄弟,在格尼斯看来,都充满了沉郁的宗教内涵,“揭示这些宗教内涵对索罗金来说要靠人类肉体中充斥的卑鄙,作家热衷于描写这种卑鄙的意义就在于此……人这种动物在索罗金眼里不是自然的主宰,而是外面蒙着一层皮肤,里面是散发着臭味的内脏的玩偶”[33]。英雄被坎贝尔理解成为崇高目的而死的人,并确信“这也是世界各地英雄的主要品德和历史功绩已经解决了的问题”[34]。但问题真的解决了吗?或者说英雄能否在不同的历史文化语境中保持同样的精神面貌呢?英雄真的有一种所谓的恒定品质吗?坎贝尔也承认没有,因为“如果想要长期生存下去就必须在灵魂中、在社会整体内用持续的‘重复出生’(palingenesia)来使不间断的重复死亡无效”[35]。不能指望《破坏者》中的菲拉托夫能表现出普罗米修斯的境界,不能要求科兹洛夫笔下的安东(《夜猎》的主人公)能在险象环生的末日世界用高尚换得生存的空间。“英雄”与“主人公”是同义词,就生存的紧迫性而言,《四人之心》里的雷布罗夫等并不存在生存的紧迫性问题,但存在一个用不断的刺激,即所谓的“重复出生”,来感受自己存在的问题。从这个意义上讲,索罗金笔下的超级英雄更像新时代的“新人”。


[1] “раскрутка”出自动词“раскрутить”,根据奥热果夫《俄语词典》的解释,该词具有“развить скрученное”之义,即“拆开”或“松开”,叶罗费耶夫所用的“拆卸”一词和德里达等人提出的与后现代主义密切相关的“解构”(deconstruction)十分相似,解构是对西方形而上学传统思维方式的反思,反思的结果是在后结构主义那里构建出颠覆形而上学的哲学话语。对于叶罗费耶夫来说,“раскрутка”是对俄罗斯文学一直引以为傲的传统的反思,因此,“肮脏的现实主义”实际上是作家创作过程中的后现代创作诗学的表现形态。作家在小说《俄罗斯美女》(Русская красавица,1990)中对俄罗斯女性之美的解构践行了他的“拆卸诗学”。参见郑永旺等《俄罗斯后现代主义文学研究——理论分析与文本解读》,人民文学出版社,2017,第296页。

[2] 高宣扬:《后现代论》,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5,第12页。

[3] 不能简单地把“异样小说”理解为在俄罗斯后现代主义创作诗学影响下的文学创作,丘普里宁(Чупринин С.)在提出这一概念时指的是由“潜流”和“显流”及侨民文学汇聚而成的包括后现代主义文学在内的俄罗斯文学。参见 Чупринин С.Другая проза.Литературная газета.8 февраля 1989。

[4] 当然,能否把“异样小说”和俄罗斯后现代主义文学完全等同起来在俄罗斯学界尚有不同的看法。这里需要指出的是,尽管伊万诺娃(Иванова Н.)把这类与主流意识所追寻的价值取向迥异的文学作品称为“新浪潮文学”,尽管利波维茨基把那种无论从风格还是内容上都与传统文学不同的文学称为“表演性文学”,但不同的名称并不能掩盖此类文学作品共同的特征,即对传统的颠覆性言说和对主流价值观的冲击、内容的繁杂多样和形式上的创新性。参见郑永旺等《俄罗斯后现代主义文学研究——理论分析与文本解读》,人民文学出版社,2017,第15页。

[5] Уваров М.С.Русский коммунизм как постмодернизм.Отчуждение человека в перспективе глобализации мира.Санкт-Перербург:Петрополис,2001,с.275.

[6] 这些小说包括《纳斯坚卡》(Настенька,1995)、《杏酱》(Абрикосовое варенье,1994)、《在边缘》(На краях,1994)、《无所谓》(Все равно,1994-1995)和《亚德里格·什维基坦》(Адлиг Швенкиттен,1998)等。

[7] Николаев П.А.Русские писатели 20 века:Биографический словарь.М.:Большая Россий ская энциклопедия·Рандеву-А.М.,2000,с.659.

[8] Иванова Т.Писатель и политика//Знамя,2008,№11,с.175.

[9] 比较著名的文学奖项有“俄罗斯联邦国家奖”(Государственная премия Российской Федерации,设立于1992年),这是俄罗斯国家奖中的最高荣誉,具有影响力的非国家奖项主要包括“大书奖”(Большая книга,设立于2005年)和“俄罗斯布克奖”(Русский Букер,设立于1992年)。

[10] 指铜版纸印刷的、色彩丰富的、封面人物多为性感女郎的杂志。

[11] 郑永旺:《论世纪末的俄罗斯文学》,《新疆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0年第4期,第25页。

[12] 郑永旺:《论世纪末的俄罗斯文学》,《新疆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0年第4期,第25页。

[13] 董晓:《乌托邦与反乌托邦:对峙与嬗变——苏联文学发展历程论》,花城出版社,2010,第290页。

[14] Пушкин А.С.Полное собрание сочинений В 10 т.Т.5.Л.:Наука,1978,с.134.本书采用的是智量的译本。参见亚历山大·普希金《叶甫盖尼·奥涅金》,智量译,长江文艺出版社,2008,第247~248页。但智量将“крешеный мир”译为“文明的世界”似有些不妥,因为“крестить”并无“文明”这样的含义,其基本含义是“给某人施洗礼”,译为“受洗过的世界”更符合普希金的本意。

[15] 俄语“трактир”(小酒馆)的含义为“ресторан низшего разряда”,即“档次很低的饭店”,译成“小酒馆”更符合该词本来的意义。参见Ожегов С.И.Словарь русского языка.М.:Русский язык,1982,с.717。

[16] 威斯特伐利亚体系(Westphalian System)的形成象征着30年战争的结束,交战各方于1648年10月24日签订了《西荷合约》,正式承认威斯特伐利亚一系列合约生效。

[17] Галецкий В.Россия в контексте вызовов демографической глобализации//Знамя,2007,№4,с.187.

[18] 参见 Френсис Фукуяма.Конец истории?http://www.ckp.ru/biblio/f/hist_ends.htm。

[19] Неклесса А.Пакс экономикана(Pax Economicana),или эпилог истории//Новый мир,1999,№9,с.135.

[20] 这里有一个前提,即此处所说的文学是与通俗文学相对应的雅文学,苏霍夫的俄罗斯“黑手党与政权”系列小说中的确存在超级英雄,但这种描写对于传统的俄罗斯文学而言并非主流。

[21] Азольский А.Диверсант//Новый мир,2002,№3,с.11.

[22] Азольский А.Диверсант//Новый мир,2002,№3,с.14.

[23] 参见高尔基《以身试法的人》,郑永旺译,《俄苏文学》1989年第4期,第10页。

[24] Ильяхов И.Г.Этимологический словарь:античные корни в русском языке.М.:АСТ·Астрель,2010,с.111.

[25] Елисеев Н.Азольский и его герои//Новый мир,1997,№8,с.215.

[26] Азольский А.Диверсант//Новый мир,2002,№3,с.48.

[27] 温玉霞:《颠覆传统文学的另类文本——索罗金作品解读》,载曹顺庆主编《中外文化与文论》第十二辑,四川大学出版社,2005,第104页。

[28] Генис А.Соч.в 8 т.т.2.Екатеринбург:У-Фактория,2003,с.504.

[29] 张建华:《丑与恶对文学审美圣殿的“冲击和亵渎”——俄国后现代主义小说家索罗金创作论》,《外国文学》2008年第2期,第4页。

[30] 该作品虽然发表于2006年,但写作手法和20世纪90年代的几部作品有密切的联系,它具有20世纪最后十年的文化余韵。参见Воробьева А. Н. Русская антиутопия XX начала XXI веков в контексте мировой антиутопии. Диссертация на соискание ученой степени доктора филологических наук. Самарская государственная академия культуры и искусств,2009,с. 394。

[31] Латынина А.В ожидании золотого века//Октябрь,1989,№6,с.177.

[32] 这是一部抒情喜剧,由苏联著名导演康斯坦丁·尤金执导,莫斯科电影制片厂1941年出品。该电影由康斯坦丁·西蒙诺夫的妻子瓦莲金娜·谢洛娃(Серова В.)担任主演,西蒙诺夫那首脍炙人口的抒情诗《等着我吧》(Жди меня)就是写给她的。

[33] Генис А.Соч.в т-х т.т.2.Екатеринбург:У-Фактория,2003,с.104.

[34] 约瑟夫·坎贝尔:《千面英雄》,张承谟译,上海文艺出版社,2000,第12页。

[35] 约瑟夫·坎贝尔:《千面英雄》,张承谟译,上海文艺出版社,2000,第1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