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祠堂到神枱
「你要點茶果嗎?」我舉起相機將村前的「土地公」拍攝下來時,身後戴着闊邊竹帽的中年村婦使勁的叫賣着,帶點本地圍頭話的口音。三數個村婦聚在村口的大樹下,關照每一位途經的遊客,為他們指路或提供涼飲,順帶乘涼。
「請問祠堂在哪裡?」我一面向她們詢問,一面探頭查看木手推車上用綠葉襯着的茶果。
「就在前面,向前行拐個彎便是。」其中一位婦女提點一下,繼續與姊妹們討論雞價貴了。
往祠堂的路上,咬着溫暖軟糯的茶果。村內的青磚屋密密麻麻的排在一起,幸運的依舊服侍着主人,與主人一同老去;青磚上的青苔已斑斑,屋外衣架曬晾着老婆婆的舊碎花襯衫和老公公的長布褲;沒有人照顧的屋子早已塌下來,只餘一堆頹垣殘壁。一切來得那麼理所當然。
幸運的青磚屋依舊服侍着主人,與主人一同老去。
聽說祠堂是村內風水最佳的地點,通常前有開揚的田地和溪流,後有作靠山的風水林。拐過彎後,被面前翠綠的平原吸引着,未留意身後的祠堂,已緊盯着我這不速之客。
身後傳來鎖匙的碰撞聲。是位伯伯,正拿着鎖匙往祠堂去。
「請問可否隨你入內參觀?」我亦步亦趨的跟着伯伯。他看着眼前這位身上掛着照相機、眼神熱切的遊客,也不好意思拒絕。
伯伯使勁的推開祠堂木門,老舊的木門不大靈活了,木門與麻石門墩摩擦,發出吱吱巨響。祠堂內的神祇們全甦醒了,在神龕上打着呵欠、伸着懶腰。
祠堂的主角──神龕──莊嚴的坐鎮在後進,讓人不得不肅然起敬。神龕分成好幾層,供奉着數十個神主牌,由上而下整齊的排列着。它們數百年來默默獃在祠堂內,迎着面前一大片的稻田,世代的保佑着後嗣。
長久守護着祠堂的麒麟及鰲魚
伯伯湊近神龕,在桌上拿起一把香枝點燃起來,凝神注視,確保都燃點妥當。餘香飄渺,縈迴在瓦當下,游走在佈滿蝙蝠和牡丹花圖案的木雕上。
「今天由我負責裝香。這是我們習慣,有空到祠堂走走,奉上清香一炷,向祖先問好。」伯伯徐徐道來。
細看神龕上排列井然的神主牌,每個木牌匾均訴說着一位先人的故事。看牌匾的木質及其上的塵埃,便知曉年代最久遠的排在最上層。站在神龕前往上望,神主牌正襟危坐,尊崇威嚴的氣度不言而喻。
如斯細緻的神龕,現今只能在新界鄉村的祠堂內找到,普通家庭的居間是不能想的了,極其量只能簡單的放置一塊牌匾,上書「〇門堂上歷代之神位」,在清晨和黃昏奉上清香一炷,以表對祖宗的敬意。
神龕上排列井然的神主牌,每個木牌匾均訴說着一位先人的故事。
西鐵架空路軌突兀的架在祠堂外遼闊的平原上,列車偶爾駛過,打破四周鄉間的靜寂。
「祖先保佑出入平安,龍馬精神……」伯伯雙手捻着香枝,口中唸唸有詞的求告着。
隨着城市發展及城鄉人口遷移,這在祠堂內的祝禱變得奢侈。
「多到鄉間走走吧。這裡地方確是好住,昔日前面全是稻田,那時還沒有這些高樓……」與伯伯坐在祠堂的麻石門座上,不着邊際的閒聊着。
* * *
老舊木門不大靈活,發出吱吱巨響,祠堂內的神祇們全甦醒了。
對眼前的伯伯而言,這裡便是他的家,亦是鄉。他悠然自得的,閒暇時到祠堂走走,向祖先們打個招呼,或偶爾與兄弟們在這裡聚腳閒聊。神龕上的眾祖先們印證着他族群的淵源,族譜上有他的名字。
族譜,一個傳統的名字,對我們這一代人來說,已了無關係,「籍貫」亦只是學生手冊上的一欄資料。
小時曾隨爸媽往家鄉走一趟,感覺一切也是怪怪的;說不出是甚麼作怪,或許是聽不明白的方言,鄉間衣衫破舊的表兄弟姊妹,只有黃牛與田耕的時光,一切與我無甚關係。離我千萬里遠,十多個小時火車的折騰,老遠的揹着手信、藥物、日用品甚麼的回去,為的是爸爸一句「慎終追遠」。
亦正正是這「慎終追遠」,人們將祭祖的信仰帶在身邊。曾聽說有人走難遷徙也將神主牌帶在身旁,到他鄉安定下來,再用異鄉的泥土築起祠堂供奉先人。由此,不難理解各樣民間祭祀及祖先崇拜習俗,為甚麼在香港這移民的社會、讓人實踐夢想的小土地上,能蓬勃的衍生着。
餘香飄渺,游走在佈滿蝙蝠和牡丹花圖案的木雕上。
對人們、對神祇而言,這片土地可算是「異鄉」。既是「異」,又是「鄉」,並非家鄉;既然在這地立足,馬死落地行,將這兒看作自己的地方,一併將家鄉的一切往這兒搬,在這片土地上建立起來;無論願意與否,他們就在中國沿海這荒蕪小島紥根下來,在陌生的土地開枝散葉。
九百多年前的南宋,這伯伯的祖先徒步來到新界,定居在這充滿靈氣之地。
一五七三至一六二〇年,《粵大記》一書,開始出現「香港」這地名。
一六六九年,「復界」後客家人跟着原居民的步伐,遷居新界。
「到時你來吃盆菜吧。」我的魚尾紋亦延展着。
一八四一年,大不列顛帝國的旗幟在上環水坑口街(又名「佔領角」,Possession Point)飄揚。
一九四九年,我外公順着香港燈火通明的夜空抵達香港。
一九六三年,我爸經過深圳河偷渡來港。
三十多年前,我在元朗博愛醫院的產房,第一次與爸媽見面。
自小居於香港,除了學生手冊上籍貫一欄的提醒,自問是百分百的「香港人」;相信眼前的伯伯,他身份證上與我和大多數香港人般有着三粒星,代表居港七年以上,擁有永久居民身份。
香港就是這樣可愛,讓一批來自五湖四海的異鄉人,在這片小土地上紥根,將這兒看作永久居留的家鄉,自由發揮本領,各展所長,讓各人的信念、各族群的信仰,在這片小土地上大鳴大放。
【本地史101:從不間斷的移民潮】
從歷史角度而言,香港從來都是移民的社會。
現稱為「香港」的地方,以往是遠離中原的偏僻沿海地區,少數居民零星的沿海岸聚居。南宋(一一二七至一二七九)末年,中原部份氏族因戰亂南下廣東,定居於新界元朗錦田、屏山與上水一帶,後被稱為「本地人」。他們主要務農維生,亦有個別村民以租佃田地及經營買賣致富。族群聚居一處,重視宗族源流,多在村中建築祠堂作宗族祭祀及族群社區地標。
於清初,清政府為對付明朝遺臣、逃到現今台灣的鄭成功的反清活動,頒佈「遷界令」(一六六一至一六六八),以隔絕鄭成功的海上支援,規定沿海所有居民內遷五十里,現今香港地區均納入遷界範團。當時沿海房屋、土地荒廢,人們流離失所的苦難日子已湮沒在大堆歷史書中,沒人提起。復界後清政府鼓勵墾荒,中國沿海如江西、福建、廣東惠陽、潮州和嘉應等地的居民紛紛遷至,其戶籍登記為「客籍」,即現今普遍認識的「客家人」,以識別回歸的原居民。
許多遷出的原居民不復返,取而代之是大量客家(來自廣東東江或梅縣)、福佬(或稱鶴佬,來自廣東惠州、海豐及陸豐)及蜑家(又稱蛋家、艇家、水上人等,來自廣東、廣西、珠江三角洲或福建沿岸)族群移居。客家人士分佈香港較偏遠的角落,從事務農或打石、燒灰等工作,福佬及蜑家則以捕漁為生。客籍人士的遷入及少數原居民的回歸,重整香港的族群分佈及地貌。
至近代政局動盪,大量移民從中國內陸湧入,香港的人口自割讓新界前(一八七六年)的十四萬,經歷抗戰、內戰等時期,增至一九五一年的二百二十萬。大量移民湧入,不但令香港社會人口組成多元化,更為香港帶來專才及技術,為日後香港工商業的發展奠下基礎,在獅子山下造就一個個像你我爸媽般的「香港故事」。
我對這「異鄉」開始多一點認同,多一面的解讀。
各式各樣的民間信仰,諸天神佛及祖先們,亦隨着人們移民到此,百花齊放;「天后」、「關帝」、「觀音」等神祇們,其後又因城市發展,從祠堂、廟宇登堂入室,神樓與神像漸成為你我家居擺設一部份,其中神像,可有出自我父母之手?
對,我的爸媽,正是靠繪畫神像,養活我們一家;順理成章,我是「畫神像」的女兒。
自小家中堆滿玻璃片,上面的祖先神位、「關帝」、「觀音」都有待加工上色,對這既純樸又傳統的製作工藝很感親切。雖然家中「滿天神佛」,但父母從不曾等待運氣來臨,半生在小小的工場內埋頭苦幹的經營,為工場閣樓上那四條「化骨龍」努力着。
自小家中均是下舖上居,天天獃在工場內,看着爸媽日與夜的伏在工作桌上,戴着老花眼鏡在玻璃上繪畫神像,聽着客人們訂製神像,東拉西扯的講述自己的故事:先人的生平、戰時的苦難、上一輩為餬口奔走、下一輩為先人在祖先位上添加名字……
幼時聽着說着,疑問來了。
「我們是否信佛呀?」我初中就讀佛教學校,看着家中擺滿祖先神位、「關帝」、「觀音」與土地公的神枱,好奇的探問正在審核訂單的媽媽。
「不是。」媽沒有意思解說下去,埋頭按着計算機。
「我們是否信道教呀?」其後知悉除佛教以外還有道教,又幼稚的問。
「不是。」爸又沒有意思解說下去,繼續繪畫觀音的臉龐。
這教我懊惱了。有趣的是,宛如爸媽一樣,坊間不大計較神祇的宗派與背景,總是儒釋道的與祖先一併祭祀,算是「俗家」。
【民間信仰】
「萬物有靈」是中國民間信仰的基本觀念,認為世間一切活物及事物均有着其靈魂。人們對自然事物、靈魂及祖先的崇拜,漸演化成祖先與神祇合二為一,並一併供奉,旨在祈求趨吉避凶,事事順境。民間祭祀沒有正規宗教的教義及章程,自然而然的在民間承傳着。
每個族群都有自己的神祇,如本地人多崇拜土地公、天官等;水上人/漁民多供奉天后(媽祖)與北帝。個別族群因應其生活模式或歷史源流,創造新的神祇,如新界原居民多有祭祀「周王二公」,此神祇為紀念清朝兩廣總督周有德和廣東巡撫王來任,以感謝二公上書朝廷,成功解除居民遷界之苦。
除了源於自然環境、事物及歷史人物的民間崇拜,一些佛教與道教的神祇如觀音、關帝、黃大仙與呂祖等,在民間亦普遍的供奉着,反映香港傳統民間祭祀的多元化。
作為畫神像的女兒,除卻在尋覓信仰上兜兜轉轉外,在工場內倒體會不少「俗家」的人情世故,不比茶餐廳的少。話說回來,這信仰的兜轉未嘗不是祝福,讓我更了解信仰真實的確據。
伯伯瞥見我項鍊上的十字架,「現在後生仔女也不多拜神」,他眼光轉向祠堂外,「但我也着子女多回來走走,到祖先前奉一炷香,在家中要置一套祖先神位,畢竟是自己的祖宗嘛!」
看着祠堂內的神龕,再看看前方西鐵路軌後、高樓處處的天水圍。一樣的民間祭祀,從鄉間至新市鎮,從元朗至天水圍,數十年間演變了,由鄉村的祠堂、廟宇遷移至新市鎮家居的神枱上;一樣的信念,一樣的祝福,數十年來由祖父母輩維繫下來。
驚蟄時咬住肥豬肉的紙老虎,可愛嗎?
還可維繫多久?現今是在祠堂內也可無線上網的年代,說不準。
「……搬不了,就在這兒養老吧。小兒子大了,快搬到天水圍去。就在前面那堆樓吧。」伯伯指着前方的天水圍。雖然就在前方,隔着淡淡的煙霞,看起來卻有點遙不可及。
「……硬留他們在身邊也不行。偶爾回來看看兩老,上上茶樓已很好。」他說。
「他下月便結婚,」他臉上的魚尾紋延展着,「到時你來吃盆菜吧。」
我的亦延展着。
作擋煞用的泰山石敢當
天官賜福
已是上一輩的神靈,一代代的流傳到這狹隘的斗室中。
神祇細味着人們失落了的寧謐,靜候有心人為他們奉上清香一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