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生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第14章

第二天上午,田家的人各干各的活儿、各做各的事情,一切照常。等吃过晌午饭,老二保根就按他的打算进行一番安排。

他说:“爸,哥,你们下午该挠麦子还去挠麦子。妈,您的衣裳没洗完,还接茬儿洗。咱家的人,谁也别到村西口房基地去,更别到小山包后面那石头厂子去。”

田成业和田留根都没搭腔,意思是“没说的,完全照办”。

田大妈却好面子,以一种提醒式的语气说:“这样做不太合适吧?人家给咱家运石头,就算不跟着打打下手,也得张罗张罗,伺候人家一点儿热水喝。不然,多让人家笑话。”

老二保根说:“咱家要是有人在那场合一露面,就等于咱们把人情事儿接过来了。接过求人的事儿,绝不是您一壶茶叶水能打发的。人家做活的时候您准备烟不?等把活儿做完您准备饭不?干到半截儿缺少什么家什咱管找不?要是车坏了,咱管修不?万一有人碰坏了手脚的,咱管治不……”

“我的天!”田大妈没等儿子说完,就叫起来,“要这样,咱们还不如花钱雇人,顶多花些工钱,不至于闹这么一大堆麻烦。管顿饭倒可以咬着牙办,包别的事儿,咱可不敢承担。”

“所以我说你们谁也不要出面。”老二保根很不满地对妈说,“您就好逞能!有孔祥发那个暴发户给当一回树荫凉,您偏偏要打伞、戴草帽子干啥!”

田大妈无言答对,假装生气地一转身,端起泡着脏衣服的盆子奔了二门外的井沿。

老二保根冲着妈的后背轻轻地哼一声,吐了吐舌头。

这工夫,窑厂的陈耀华正安排人运石头。

她知道张石跟田家是邻居,关系也不错,就让他替换下开拖拉机的机手,随后又挑了几个身强力壮的人当装车卸车的小工。她只说拉石头,就跟着机子奔了小山包后边昨日傍晚崩下石头的石头厂子。装了车,她又指挥往村头开,开到田家的房基地。

有人奇怪地问:“不是往咱窑厂拉呀?”

陈耀华故意绷着脸说:“咱们都听孔厂长的,搬!”

他们都知道这位女会计特殊的身份,不告诉也就不再强问。石头很重,而田家父子俩在荒坡踩出的小路,根本走不开现代化的机械。陈耀华就让他们绕到小山包前边一条宽一些的路上开来开去。这样绕点儿远,费些时间,但机器总比人工快,太阳西坠的时候,从岩石上崩下来的石块,全部运到田家的房基地里。据有经验的张石目测后估算:这石头盖十间房也使不完,要是靠肩膀子背,两个人一天从早背到晚,也得背一个月。

运石头的人从动手干活儿就纳闷儿,直到收工回窑厂,他们仍然一路走一路东猜西猜。

“孔祥发是个一毛不拔的人,怎么今儿个大发慈悲,帮开老田家的忙啦?”

“准是为挣钱呗!要不田家连口水都不张罗给咱们喝。”

“田家没有进项,那仨瓜俩枣的钱,孔祥发能看在眼里?”

“孔祥发小时候受过田大妈的恩,这回要报报恩情。”

“算了吧!老队长郭云对他的恩比天高,他都翻脸不认人,哪还记着一针一线的小事儿?”

“真怪,到底咋回事儿呢?孔祥发是个色鬼,可是老田家只有一群硬邦邦的光棍儿呀!”

“哈哈哈……”

老二保根坐在屋子做了半天数学习题,有点儿头昏脑涨。他把笔一扔,本子一合,抽身站起,蹦出屋,两手抱拳,自己给自己喊着“一二一”,在院子跑起操来。他跑着跑着,猛然刹住脚步,大叫一声:“贵宾驾到,请进,请进!”

陈耀华推着自行车停在二门外边,笑眯眯地望着老二保根不开口,也不动。

不知道是野外的春风吹的,还是温暖的阳光晒的,姑娘的脸今儿个显得格外红润,衬托得两只本来水汪汪的眼睛,越发地黑而发亮。做完一件情愿做的事情以后,劳顿和心满意足的神气,增加了她的妩媚。她的衣着时髦而不娇艳。她的做派自然而不放荡。一个妙龄女子的外貌和身段的美丽,能够使青春年少的男人动情,而当她行为上流露出被动情男人所偏爱、所喜欢的东西的时刻,这男人才会为之动心。

老二保根在凝视姑娘的一瞬间,把她的美貌跟她的行为——主动借书、慷慨赠送食品、冒险找人崩石头、不辞辛苦地代为搬运,等等,一大串事情连接在一起,因而不自禁地动了心。他不仅发现这姑娘的身上有他所偏爱和所喜欢的东西,甚至感觉到,他们俩在性格方面、在作风方面,以及在意识方面,都具有某些相似的东西。所以,自打到了懂得“想媳妇儿”的年龄开始,对接触过的妙龄女子只会嘲笑、只会瞧不起和“逗逗玩儿”的老二保根,这会儿一反常态地动了情、动了心。

“哟,你怎么啦?呆头呆脑的样子!”

老二保根被陈耀华这一声呼叫吓一跳。他一时间出现了少有的慌乱、紧张,不知所措,终于彬彬有礼地说:“到屋里坐吧!”

“都啥时候啦?跟你打个招呼,我得动身了。”

“你回家呀?”

陈耀华点一下头,随即低声问一句:“你送送我行不?”

老二保根赶紧答应:“行!”赶紧蹦出二门,接过车子,机械地往外走。

陈耀华一边走路,一边滔滔不绝地说这说那。说下午运石头发生的事儿,说那几个跟机子人的猜测和议论。说只有开拖拉机的张石厚道,闷头干活儿,不胡说八道。说拖拉机回到砖瓦厂以后,孔祥发拿出一瓶“燕潮酩”的酒,慰劳几个运石头的人。说孔祥发从头到尾都没有问过:陈耀华为什么这么热心帮助田家分忧解难。

“我开始跟他提这事儿的时候,我告诉他,我跟田保根是老同学,求你帮个忙。”陈耀华观察着老二保根的表情说,“他相信了,再没问什么。他不会像那几个小子似的胡猜乱想吧?”

变得沉默的老二保根,听到“问号”,立即很严肃认真地想了想,回答说:“他能猜什么?总不会以为我会贿赂你,你从中捞几个钱花吧?”

“那倒不会。我怕他往别处想……”

老二保根听懂了陈耀华的话,知道“别处”是指的什么。如若往时,他的回答会脱口而出,会回答得很俏皮,会把陈耀华逗得开怀大笑,甚至还要打他一巴掌来解嘲遮羞。可是此时,老二保根失去了开玩笑的勇气。他只是装出一个“微笑”搪塞过去。他的“微笑”装扮得十分拙劣和难看。

一个题目谈过去,陈耀华又提起一个。说起昨天的事儿。说她昨儿个下午到水泥厂找雷管炸药和找人的经过,说那过程中有趣儿的环节。说材料科的那个科长怎么唯唯诺诺。说爆破组那个爆手怎么受宠若惊……

“你看张成荣那小子怎么样?”绕过小山包的时候,陈耀华含笑地问老二保根,“你是很有眼力的。你给他划几分?”

“你说的是谁呀?”老二保根茫然地反问,“谁叫张成荣?我见过吗?”

“就是昨儿个给你崩石头的。人家帮了你的忙,你连人家的姓名都不知道。真是岂有此理。”

老二保根拧一下车把,躲过路面上的一块小石头,说:“我明白他是冲着你的面子来给我崩石头的。我料定我这辈子不会再跟他打第二次交道,所以就没有留神琢磨他。看样子,他很精明能干。”

“才不哪。”陈耀华一撇嘴唇说,“他一点儿远大理想都没有。对他在那么个社办小水泥厂当工人就很满足。我问他为啥不追求进步?他说,在那儿工作离家近。他把他那个家收拾得可招一些人眼馋啦!大瓦房,红砖墙,把纸窗户改成玻璃窗户,把炕拆了,摆上床。院子里还栽了十几棵苹果树。正在攒钱,要买一台电视机……嘿,典型的、新时期的‘三十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你说他多没出息呀!”

傍晚的春风,徐徐地吹着。干燥的土地浇过水之后,好似冒着热气,同时散发着一股子潮土、大粪和腐败物的混合气味。庄稼人的后代,尽管不再在泥土里打滚儿,也不再留恋泥土,可是从娘胎里就呼吸这种气息,对这种气息是习惯的。每当这种气息如期泛起的季节,被他们闻到的时候,就有一种兴奋的活力,自然而然地在浑身上下奔腾起来,使他们好似喝了过量的烧酒那样陶醉……

他们走过小河上的小石桥。天际的残余光明,把两个长长的、颤抖的影子投到流荡的水面上,显出一种神秘的幻觉色彩。让已经陶醉的人越发痴迷得忘形。

陈耀华惬意而激动。她紧挨着老二保根走,时不时地在老二保根身上碰撞一下。说着,走着,她自觉和不自觉地把一只手搭在老二保根扶车把的胳膊腕子上。走一段,又把她更加红润、发烫的脸儿贴在老二保根的肩膀上。

老二保根,今儿个一切都一反常态,不仅出现了少有的拘谨,而且流露出几乎从来不曾有过的慌乱,活像个大傻瓜走进庄严、肃穆的历史博物馆。他的脚步从快到慢。他的脸色红涨起来,鼻子尖上和脑门儿上冒出汗珠子。走着走着,他忽然停住,十分生硬地问道:“喂,你是不是跟张成荣搞对象哪?”

陈耀华一摇头,一撇嘴唇儿:“他呀,单相思!”

“你跟谁也没搞过?”

“当然搞过啦!”

“谁?”

“嗬,你好像审案子的!”

“不敢跟我说实话吗?”

“这有什么敢不敢的。因为我不想提他。那小子是个坏蛋,一个应该千刀万剐的坏蛋!”

“怎么个坏法儿?”

“他那会儿是个民办小学教师。我们俩在公社广播站学习班上认识的。他拼命地追我。有一回他都给我下跪了,还哭哭啼啼地说,我要不答应他的求婚,他就去死。”

“你了解他是个坏蛋,才不答应他吗?”

“那会儿他还没坏,挺可爱的。长得很好看,特别机灵。我妈说他眼睛都会说话儿。嘻嘻……”

“那你为什么不答应他?”

“他那会儿想考大学。结果白受罪,没考上。我看他怪可怜的,就答应他了。”

老二保根听到这句话,突然地把脖子一梗,眼睛一瞪,气呼呼地说:“我明白啦。你们就要结婚,让我去吃喜糖,对不对?”

陈耀华没顾得品品这句话的味道,也用同样愤怒的语气说:“坏蛋!他追我,是为了巴结我舅。我舅是公社书记嘛!我舅一发现我俩的特殊关系,就暗地里用心培养他,把他调到广播站当广播员,正赶上给一批半脱产干部转正,也把他偷偷地塞了进去,很快成了公社团委书记。又兴起提拔青年干部,县委一个组织部长下乡来,由那个坏蛋陪着,就把他看中了。他一步登天,成了县委宣传部的干事。一到县里,他立刻就变了心,跟县妇联的一个女干部搞上了。因为那女干部的爸爸是县长……”

老二保根忍不住哈哈大笑:“他是专找官儿大的巴结呀,真了不起!难怪你夸他机灵!”

“哼,坏蛋,把我给甩了,我才不怕哪。我要另找个比他条件好的!”

老二保根又一次绷起面孔:“你找到没有呢?”

陈耀华妩媚地一笑,偏着头,低声说:“找到没找到,你还不清楚……”

老二保根也想笑,却没有笑出来,只是生硬地咧咧嘴,说:“反正我这样的不够你的条件。”

“你考上大学就够条件了。正式的大学生,他小子比得了!”

“我要是考不上呢?”

陈耀华打个沉才回答这个题目:“不管考上考不上,我都会喜欢你。真的。”她这样说着,冲动地张开胳膊,搂住老二保根的脖子,娇声细语地说,“自从他甩了我,我很难过、很憋气,很觉着丢脸。我怕人家笑话,才躲到孔祥发的窑厂避避风。在我十分需要有人安慰的时候,这么巧就遇上了你。你跟他长得一模一样,比他还聪明。你……”

老二保根听着这甜蜜的声音,更加心慌意乱。他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只感到挂在后脖颈上那两只胳膊肘子的柔软和微微发颤,只感到他的下巴颏被一股急促喘息的热气吹抚。他垂眼往下看,看到一张白净的脸,一双黑亮的眼睛,两片红润的嘴唇,离着他是这样的近,近得只要他稍一低头,就可以像在电影、电视里看过的情景一样,来一次热烈的亲吻。与此同时,那一双半闭的黑眼睛在鼓励他,那两片启开的红嘴唇在向他渴求。然而,他,老二保根却用力地往后仰一下头,挣开了陈耀华的手,继而把陈耀华轻轻地推了一下,使紧贴在一起的两个身子分开一点儿距离。

陈耀华打个愣。失望、恼怒,又有些委屈,她差一些要哭起来。

老二保根赶紧随机应变地说:“我得回家了。等饭熟了,我妈找不到我,就又唠叨个没完。”

陈耀华咬着下嘴唇,默默地接过自行车的车把,没有立即动身,可怜巴巴地问了一句:“你说明白,咱俩算什么关系?”

“嘿嘿,这还用问。”老二保根恢复了常态,嬉皮笑脸地说,“咱俩是同学呀!”

“再发展一步呢?”

“是老同学呀!”

陈耀华发火了:“难怪人家说你油滑,说你二百五,你果真是这么个人!”

“公正的说法应是,我在有些事情上油滑,在有些事情上二百五。”老二保根再次郑重起来,“这样吧,咱俩的事儿,你认真点儿……”

“你这是什么意思?”

“所谓你认真,就是别急,拉长线儿,骑着马找马。有比我合适的,你就跟那个合适的;没有呢,再来找我。”

“这叫什么呀!”

“这叫两全其美,万无一失的好办法。”老二保根耐心地解释着,“你刚才说,你让那个坏蛋甩了。你赌一口气,要选一个条件超过他的对象。这一宝,阴错阳差,你硬要押在我的身上。我当然很荣幸。可是,又很有压力,很害怕。你别忘了,我连着考了三回大学都没考上。这要再考不上呢?我就得一辈子蹲在家里。手里既没有巴福来的果树园,又没有孔祥发的砖瓦窑,更没有你姑父的权力和地位。就凭我那个家,就凭我这个人,成家立业——具体地说,盖几间避风遮雨的房子、娶一个不聋不瞎的媳妇儿,就得黑天白日地卖命,就得累得吐血!你冷静地想想,你能够降低身份嫁给我这样的吗?如果按着我的主意做,你能进能退、万无一失,有多主动、多保险哪!”

“那,那你上了大学要变心呢?”

“对呀。我要真是那种地位一变就变心的人,你还真没有咒念,又得让你挨一回被甩的打击。所以咱们俩最好还是仍旧当同学,先别谈恋爱。等我真上了大学,再开始谈。这样子,该有多安全、多有把握。你别感情用事,仔细地掂量掂量!”

陈耀华被巧嘴的老二保根说得口服心服,沉思一下,不由自主地说:“保根,我刚才错怪你了。你根本不油滑,根本不是二百五。你是个心肠最好的聪明人!我相信你考上大学不会甩我。我尊重你的意见,我们互相考验考验再定终身。你的主意好。”

他俩高高兴兴地分了手。陈耀华骑着自行车奔榆树坡,老二保根两手插到裤兜里,挺着胸,仰着头,吹着口哨,心平气和地回家。

田留根正在二门外鼓捣木头,见弟弟进来,就凑到跟前,很急切地说:“快告诉我,你真跟那个陈耀华搞上对象啦?”

“谁对你说的?”

“妈。爸爸也看出个眉目。是真的吗?”

老二保根见哥哥那副真挚诚恳的样儿,不忍心搪塞他,就回答:“这可怎么说呢!开头,我不过是逢场作戏,利用利用她,逗逗她……”

“哎呀,保根!”田留根吃惊地抓住弟弟的胳膊腕子,“可不能拿人家女的开涮、闹着玩儿,得实实在在地办事儿!”

“是呀,看样子,她这会儿跟我是实实在在的。因此我也得对她来实在的。一实在,难事儿就来了……”老二保根带着感慨的语气对哥哥说了这么几句话后,又自鸣得意起来,“我是挨过涮、挨过玩儿的人,再让我鬼迷心窍并不是那么容易的。我要是像傻瓜蛋一样,不留点儿心眼儿,将来陈耀华肯定会甩了我!那可就惨啦!”

站在二门里偷听的田大妈,听到二儿子这番话,不由得打个寒战。心里想:“这个坏小子,贼鬼溜滑,办什么事都没个实在劲儿,真叫人担心哪!”在一家人都高兴,又都在张罗安排重要事儿的日子里,她不便把这样的话说出口。所以,当她走出二门的时候,喜眉笑眼地向两个儿子宣布:“我择好了日子,今天、明天,对,大后天就破土动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