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西街:灭绝种族罪和危害人类罪的起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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莱昂出生在这座房子里,他的家族谱系可以连到附近的若夫克瓦,他的母亲马尔卡于1870年在那里出生,那时那里还叫作若乌凯夫。我们的导游亚历克斯·杜奈开车带我们穿过雾蒙蒙的宁静的乡村路段,沿途是低矮的山丘和散落的树林,以及很久以前因当地产的奶酪、香肠或面包而闻名的乡镇和村庄。一个世纪之前,莱昂去探望亲戚时会骑马或乘马车走过同一段路,也可能在刚落成的火车站乘火车。我寻得一张老库克铁路时间表,其中包括从伦贝格到若乌凯夫的线路,这条线路的终点站是贝尔赛克,那里后来成为第一个将毒气室作为大规模杀戮工具的永久性灭绝营的所在地。

我发现莱昂童年时期只有一张全家福,一张配有绘制背景的影楼照片。莱昂那时候大约九岁,坐在他的哥哥和两个姐姐前面,在他的父亲和母亲之间。

布赫霍尔茨一家,伦贝格,大约在1913年(左起:平卡斯、古斯塔、埃米尔、劳拉和马尔卡,莱昂在前面)

照片上每个人的表情都很严肃,特别是旅馆老板平卡斯,他蓄着黑胡子,穿着虔诚犹太人的长外衣,眼神诧异地盯着相机。马尔卡看起来紧张而庄重,是一位身形丰满、头发一丝不乱的女士,穿着一件带蕾丝花边的长裙,戴着一串沉甸甸的项链。一本打开的书放在她的腿上,这是在向理念世界致意。埃米尔是1893年出生的长子,穿着军服佩戴着领章,即将奔赴战场,那时的他并不知道他将死在战场上。在他旁边站着的是古斯塔,小他4岁,姿态优雅,比她的哥哥还要高1英寸。在他前面的是1899年出生的妹妹劳拉,她正抓着椅子的扶手。我的外祖父莱昂在最前面,那时他还是个穿着水手服的小男孩,眼睛睁得大大的,露出一双大耳朵。在快门按下的瞬间,只有他一个人在微笑,仿佛对其他人的肃穆毫不知情。

在华沙的档案馆中,我找到了4个孩子的出生证明。所有人都出生在伦贝格的同一所房子里,都由助产士马蒂尔德·阿吉德接生。埃米尔的出生证明由平卡斯签署,上面写着,此子的父亲于1862年出生在切沙努夫,伦贝格西北部的一个小城镇。华沙档案馆还提供了平卡斯和马尔卡的结婚证书,是1900年在伦贝格举行的民间婚礼仪式。只有莱昂是在他们进入世俗婚姻后生的孩子。7

档案材料指出若乌凯夫是这个家族的聚居地。马尔卡及其父母出生在那里,她是5个孩子中最年长的而且是唯一的女孩。通过这种方式,我了解到莱昂的4个舅舅——约泽尔(出生于1872年)、莱布斯(1875年)、内森(1877年)和阿龙(1879年)——都结婚生子了,这意味着莱昂在若乌凯夫有一个大家庭。马尔卡的舅舅迈耶尔也有许多孩子,于是莱昂有了许多表亲和远房表亲。保守地估计,莱昂在若乌凯夫的亲人,弗莱施纳一族,有不下70人,占该镇人口的1%。在我与他接触的这些年里,莱昂从来没有提到过这些人。他仿佛从来都是孑然一身。

若乌凯夫,伦贝格大街, 1890年

若乌凯夫是在哈布斯堡王朝统治下繁荣起来的,作为商业、文化和学习中心,到了马尔卡生活的时代依然具有影响力。该镇在5个世纪之前由波兰著名军事领导人斯坦尼斯瓦夫·若乌凯夫斯基8建立,他的居所由一座附带精致意大利花园的16世纪风格的城堡构成,花园和城堡均保留至今,但日渐衰败。这个城镇里众多的宗教场所反映了其多样的人口:有道明会和罗马天主教的圣殿,有一座乌克兰希腊礼教堂,正中央还有一座17世纪的犹太会堂,这座会堂显示了若乌凯夫曾是波兰唯一印刷犹太书籍之地的突出地位。1674年,这座宏伟的城堡成为波兰国王扬·索别斯基的王宫,1683年,这位波兰国王在维也纳战役中击败了土耳其人,结束了奥斯曼帝国与哈布斯堡家族统治的神圣罗马帝国之间长达3个世纪的冲突。

当莱昂去拜访他母亲的家族时,若乌凯夫约有6000人,由波兰人、犹太人和乌克兰人构成。亚历克斯·杜奈给了我一份1854年手绘的精美小镇地图的复制品。9绿色、乳白色和红色的色块相间,勾勒着的黑色的名字和数字,令人想起了埃贡·席勒的那幅《画家的妻子》。地图细节完备:每座花园和每棵树都标记出来了,从中心的皇家城堡(第1号)到远郊不那么出名的偏僻地方(第810号)的建筑也都一一用数字标记出来了。

约瑟夫·罗特描述过这类城镇的布局。这个地区的典型特征是:位于“一片辽阔平原的中间,不受任何山丘、森林和河流的限制”,最初只有几个“小木屋”,然后是一些房屋,大体分布在两条主要街道周围,“一条从南通到北,另一条从东通到西”;两条路的交会处是市场,而火车站一般都是位于“南北向道路的尽头”。10这段描述完全符合若乌凯夫。我查阅了从1879年开始编制的地籍记录,了解到马尔卡的家族共同居住在若乌凯夫762号地块上的40号房子里,她很可能就是在这幢木质结构的建筑里出生的。它坐落在一条东西向的街道上,接近城西的边缘。11

在莱昂生活的时代,这条街叫作伦贝格大街。我们从东边进入,经过一座高大的木造教堂,在精心绘制的1854年地图上,它被标为Heilige Dreyfaltigkeit(圣三一教堂)。在路过道明会修道院之后,在我们的右手边,我们进入了主广场Ringplatz(环形广场)。城堡映入眼帘,跟它挨得很近的是圣劳伦斯主教座堂,里面有斯坦尼斯瓦夫·若乌凯夫斯基和一些没那么出名的索别斯基家族成员的陵墓。与它们相对稍远一些的地方是巴西略修道院,居于这个曾经风光无限的广场的最高点。广场和城镇在这寒冷的秋日的早晨显得黯淡而悲伤:过去的微观文明已经变成地面坑洼不平、任由鸡群散步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