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算了》(9)
维克托写不下去时有个烦躁的小习惯,他喜欢把怀表来回拨开、合拢。别人的动静让他分心,自己制造的噪音则对他有帮助。写他空想的哲思篇章时,开合的速度较慢,然而一旦挫败感压来,开合的频率亦变高。
今早,他身穿一件臃肿的杂色毛衣,一心想从个体认知的充分必要条件写起。顺带一提,买毛衣之前他特地拣选了一番,只为了一个实际无需着装要求的场合。他在一张微微晃动的木桌前坐下,在屋前一棵黄色的法国梧桐树下。随着气温升高,他脱得唯余一件汗衫。到了午餐时间,他只记下了一个想法:“我写过的书都是我不得不写的,但我还从未写过他人不得不看的。”他随意做了一份三明治,当作自罚搪塞午餐,而不是去科基尔酒店,头顶力加茴香力娇酒公司的红黄蓝太阳伞,在酒店花园中享用三道餐。
整个早上,他一直在想埃莉诺稀里糊涂说的一句话:“天啊,我的意思是,如果我脑袋里在想什么,我想的是你。”如果我脑袋里在想什么,我想的是你:这句话愚蠢,无甚助益,可就像黑暗中的蚊子嗡嗡不绝。
一位小说家可能有时纳闷,他为什么要创造不存在的角色、让他们做无所谓的事;而一位哲学家也可能纳闷,他为什么要假设不可能发生的案例,去定义一种情境。维克托忽视了他的主题,即便他最近思考过斯托尔金的极端案例,即“科学家摧毁了我的大脑和身体,接着合成了一种新物质,复制了葛丽泰·嘉宝”,但他还是无法确信,对不可能的事情作出假设,是证明某个自然规律的最好方法。一个人怎么能认同斯托尔金的观点,即“我和这个新复制的人没有关联”呢?
不过,设想一个人知道,如果把他的大脑一切为二、分配给一对同卵双胞胎,结果将会发生什么——这在目前看来,在他回到哲学辩论的洪流中去前——似乎并不能用来清晰描述“知道自己到底是谁”是一种什么感觉。
维克托进屋去拿常吃的铋索多耳助消化药丸。一如往常,他三明治吃得太急,像吞剑一样吞了下去。他再次欣赏起威廉·詹姆斯的话:自我主要由“脑袋中的特定动作以及脑袋到喉咙之间的特定动作”组成,虽然这些特定动作稍稍有些往胃袋和肠道里下沉,且这种感觉是他个人独有的。
维克托再次坐下时,他想象自己正在思考,并试图把这一想象的画面印刻到自己空无一物的内在上去。如果他本质上是一台思考的机器,那么他需要维护。那天下午,他苦苦思索的不是哲学问题,而是哲学带来的问题。然而,这二者多么容易混淆啊。维特根斯坦曾说过,哲学家解决哲学问题好比治疗疾病。怎么治疗呢?用泻药?用蚂蟥?用抗生素抵御语言的传染病?助消化药丸吧,维克托一边轻轻打嗝,一边如是想,帮助分解一坨黏稠的感官面糊。
我们习惯在言谈中给思想贴上某某思想家的标签,然而人不需要被贴上标签,来说明这些思想是他们想出来的。维克托懒懒想到,为什么不服从大众的需求呢?关于大脑和思想,大脑的运作过程和意识作为两种截然不同、同步发生的现象,真的有什么问题吗?还是说,问题在于二者的分类?
维克托听到山脚下一声车门关上的声音。一定是埃莉诺送安回来了,停在车道尽头。维克托拨开怀表,看看时间,又啪地合上。他写出什么了?聊胜于无。以前他也没什么产出,但当时他是想法太多、想写的太多,好比布里丹之驴,置于两捆同样滋养的干草之间,两头不着。今天他几无进展,情况更甚。
他看着安绕过最后一圈车道,白色连衣裙亮得刺眼。
“嗨。”她说道。
“你好啊。”维克托小孩脾气地闷闷道。
“写得怎么样了?”
“唉,基本没什么进展,但我想练练笔总归不错。”
“别把毫无进展的练笔说得一无是处,”安说道,“这写起来可不容易。好比一辆自行车,任何地方都骑不到;橡胶跑步带上走了一段长路,可人还停留在原地;一些重物,你根本不需要提起。”
维克托一声不吭,盯着他写的一句话。安双手搭在他的肩膀上。“所以,我们是谁这个问题,没什么大突破?”
“恐怕没有。自我认知,当然,是不存在的,纯粹是虚构。我虽然得出这个结论,但方法却用错了。”
“怎么说?”
“不去想它。”
“可英国人不就是这个意思吗?当他们说‘他对某件事深有哲思’,其实意为他不再思考那件事。”安点上一根香烟。
“可是,”维克托声音平静,“我今天想的让我想起了以前教过的一个争强好胜的本科生,那学生说我们的老师没有通过‘所以呢?’考试。”
安坐到维克托的桌沿,用一只脚蹭下另一只脚上的帆布鞋。她想看维克托继续写,不管写得有多烂。她光脚踩到他的膝盖上,说道:“教授,告诉我,这是我的脚吗?”
“好吧,有些哲学家会说,在某些情况下,”维克托说道,一边双手把她的脚捧起,“这取决于脚是否感到疼痛。”
“脚要是感到快乐,又有什么问题?”
“嗯,”维克托严肃地思考这个荒谬的问题,说道,“在哲学中,生活中的快乐更可能是幻觉。痛苦才是实实在在的。”他张大嘴,像饿汉凑近一只汉堡,但接着合上嘴,轻吻每一个脚指头。
维克托放开她的脚,安又踢掉了另一只鞋。“我马上回来。”她说,小心地走在温热又硌脚的砾石地上,往厨房走去。
维克托满足地想到,刚刚那样把玩安的脚,在中国古代社会看来是亲密过头的举动。没有裹起来的脚对中国人来说代表放纵,其放纵程度是生殖器不可企及的。换做另一个地方、另一个时间,他的欲望会多强盛,光是想想就让他兴奋。他想到《马耳他的犹太人》中的话:“你犯了通奸罪:但是在另一个国度犯下的,更何况那女人已经死了。”过去,他一直是功利主义的花花公子,目标是让总体的幸福最大化,但自从和安在一起后,他头一次忠贞如一。他没有迷人的外表,想靠聪明来引诱女人。当他越来越丑也越来越有名气后,他诱惑他人的工具,即花言巧语,和他满足欲望的工具,即肉体,二者的对比愈发不堪。比起维持一段亲密关系,每见到一个人、开始新一轮的诱惑让这一身心关系的问题更加突出,因此他索性决定,或许是时候待在同一个国度、和一个活着的女人相伴了。肉体可以忠诚,但思想则不一定,关键在于别把这二者倒置了。
安拿着两杯橙汁走出来,递给维克托一杯。
“你刚在想什么?”她问道。
“你在另一副皮囊里还是不是原来的你。”维克托骗她。
“好吧,问问你自己,如果我是一个加拿大伐木工的模样,你还会啃我的脚趾吗?”
“如果我知道那里面是你。”维克托痴情道。
“穿着一双钢头安全靴?”
“是的。”
他们相互微笑。维克托喝了一大口橙汁。“跟我说说,”他说道,“你和埃莉诺出去玩得怎么样?”
“回来路上,我一直在想,每个今晚赴宴的人极有可能说彼此的坏话。我知道,你会觉得这么想是没教养的美国人那一套,但为什么有人白天在骂一些人,晚上还要和这些人见面?”
“为了明天能接着找话题骂他们啊。”
“为什么啊,唉。”安叹道。“明天又是新的一天。如此不同,却又如此相似。”她补充道。
维克托看上去不太自在。“你们在车里骂对方,还是在骂戴维和我?”
“都没骂,但其他人被骂了,照这样下去,我知道我们会分散成越来越小的组合,排列组合直到每个人都被骂过。”
“但魅力正在于此:你对谁都恶意相向,除了和自己在一起的人,而那个人则闪耀着赦免的光环。”
“如果那就是魅力,”安说道,“在这一情况下并不适用,因为我感觉我们中没有一个人免于辱骂。”
“你想验证一下自己的理论吗?试试辱骂和你一起晚餐的宾客?”
“好吧,既然你这么说了,”安大笑道,“我觉得尼古拉斯·普拉特是个彻头彻尾的怪人。”
“我知道你的意思。他的问题在于他想从政,”维克托解释道,“但这条路走不通,全因前几年发生的那桩算得上是性丑闻的事,现在或许可以称作‘开放式的婚姻’。大多数人在做到大臣之后,才会爆出性丑闻自毁政治生涯。尼古拉斯可好,当时还不是大臣,想参加补缺选举给工党的中央领导人留个好印象呢,而且那场选举可是工党稳赢。”
“自视甚高,唔?”安说道,“他到底做了什么,被逐出天堂了?”
“他被正妻当场捉奸,和两个没名没分的女人在床上,而正妻决定不‘站在他一边’。”
“听上去没什么挽回的余地,”安说道,“但正如你说的,好巧不巧。那时候,你不可能上电视大谈这是一场多么‘真正解放自我的体验’。”
“可能直到今天,”维克托故作震惊,一副教书先生模样地两手十指相对,聚成一个拱形,说道,“在英国,保守党地盘中的一些乡下地方,直到今天,并不是所有遴选委员会委员都试过群交。”
安坐到维克托膝头。“维克托,二人成群吗?”
“二人只组成群体的一部分,恐怕是这样。”
“你是说,”安惊恐道,“我们一直以来都在进行一部分的群交?”她又站起来,摩挲维克托的头发。“太可怕了。”
“我认为,”维克托平静地接话道,“尼古拉斯的政治野心过早地被扑灭,以至于他变得把任何事业都不当一回事,转而坐吃自己那笔巨额遗产了。”
“但他还不够上我的死亡名单,”安说道,“不过就是和两个女人捉奸在床,又不是奥斯维辛的淋浴室。”
“你的标准真高。”
“是也不是。只要会痛,不管多疼都是痛,但如果你喜欢这种痛,不论怎样的痛都可以忽略不计。”安说道,“不管怎样,他并没有吃太多苦,他的女朋友像个嗑药嗑嗨的女学生。她在汽车后座闷闷不乐。两个像她这样的女人还不够。他得凑够三个才能毕业。”
“她叫什么?”
“布丽吉特什么的吧。普罗大众的英国人名字,就像跳房子游戏那样普通。”
安很快带过这个话题,不想让维克托浮想联翩、把布丽吉特放到某个场景中去。“今天最奇怪的是,我们去狂野西部转了一圈。”
“你们到底去那里干吗?”
“就我所知,是因为帕特里克想去,但埃莉诺抢先去了。”
“你不觉得,她是想确认那地方好不好玩、能不能带儿子去?”
“在发展受阻的道奇城,你出枪必须得快。”安说道,一边抽出一把幻想中的枪。
“你看上去完全进入那地方了。”维克托一本正经道。
“如果她想带她儿子去那里,”安又说道,“帕特里克可以和我们一起去啊。如果她想确认那地方‘好不好玩’,让帕特里克告诉她就行。”
维克托不想和安争论。她常常对一些他不在意的人情世故固执己见,他倾向把这一强硬的立场让给她,至于让给她多少全看他的心情,除非事关原则或值得八卦。“今晚一起吃饭的人,没人能让我们说三道四的。”他说道,“除了戴维,你对他有看法,你我都知道。”
“这倒提醒我了,我至少得再看一章《罗马十二帝王传》,今晚得还给他了。”
“读一读尼禄和卡里古拉的章节,”维克托建议,“我确定戴维最喜欢这两章。一章诠释了中庸的艺术才能和极权结合后会产生什么,另一章说明了备受惊吓的人一旦找到机会,最后几乎不可避免地会变得加倍吓人。”
“但伟大的教育不就是靠恐吓吗?你的青少年时代,就是从被恐吓的一方跃升为恐吓他人的一方,身边又没有一个女孩子能让你分分心。”
维克托决定忽略安最后显露出的对英国公立学校的讨人厌的态度。“卡里古拉有趣的一点在于,”他接着耐心道,“他想做一个模范皇帝,上位的头几个月里他的宽宏大量受人称赞。然而,是人都有一种重复往事的冲动,这种冲动仿佛重力,需要特殊的设备才能摆脱它。”
安听到维克托归咎于心理学的泛泛而论,觉得好笑。或许,作古已久的人会因为他的话而复活。
“我不喜欢尼禄逼迫塞内加自杀。”维克托絮絮叨叨。“虽然我完全明白学生和老师之间会产生敌意,但得把握好度啊。”他咯咯笑道。
“尼禄不也自杀了吗?还是在《尼禄》这部电影里,他才自杀了?”
“他对自杀的热情,比起他叫别人自杀的热情差远了。他呆坐良久,想着该刺穿他的哪部分‘脓疮恶臭’的身体,哀恸道‘死了也要做个伟大的艺术家!’”
“听你说的,仿佛你就在现场。”
“你知道的,年少时代读的书会造成什么影响。”
“是啊,我对《弗朗西斯:会说话的驴子》一书有同感。”安说道。
她从嘎吱作响的藤椅上站起。“我想我还是在晚餐前赶紧补补某人的‘年少时代’吧。”她走到维克托边上。“我们出发前,给我写一句啦。”她轻声道,“你能写出来的,对吧?”
维克托喜欢被人哄。他像个乖孩子一样抬头看她。“我会试试的。”他谦虚道。
安穿过阴暗的厨房,爬上旋转楼梯。从大清早直到现在,终于可以独处了,她感到清静自在,想立刻泡个澡。维克托喜欢泡在浴缸里,用大脚趾控制水龙头,而且她知道要是在这一重要的仪式中热水突然用完了,他会失望到失去理智。更何况,如果她现在泡澡,那就可以在出门吃晚餐前,躺床上看上几个小时的书。
她床头的几本书,最上面是《别了,柏林》,安心想,重读一遍这本书不知要比读讨厌的罗马帝王有趣多少。她的思绪从战前柏林跳回至她刚说的奥斯维辛的淋浴室。她是不是,她自问,逐渐屈服于英国人的习惯,开始故作幽默?一整个夏天,她都绞尽脑汁制造无谓的聊天效果,她觉得被带坏了,也累坏了。油滑懒散的英式作风,想要找出让人反讽不了的话语,担心自己成为“无趣的人”,千篇一律地不顾一切、勉强逃过变得无趣的命运,她觉得这一切都让她微妙地堕落。
最重要的是,维克托对这些价值观态度暧昧,快把她消磨殆尽。她再也无法辨别,他是一个双面间谍,抑或一个严肃作家却假装是山上的那群人——梅尔罗斯一家是这群人里相当反面的例子——他是否真心羡慕他们无所事事、无足轻重的人生。或许,他是个三重间谍。他想被他们的世界接纳,哪怕仅一脚踏到边缘,可在她面前,他假装自己不会被这点恩惠动摇。
安逆反地拿起《别了,柏林》,走进浴室。太阳早早地消失于高大狭长的房屋后。在桌边,梧桐树下,维克托重新穿上毛衣。远处传来安放洗澡水的声音,裹着臃肿毛衣的他感到心安。他写下一句话,笔迹细长,接着又是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