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进取与幽怨的双重心态
汉初文学没有独立的地位,间或有帝王诏贤良文学之举,其“文学”亦泛指经世之学,故辞章之士多以经世之学为尚,他们的文章才华皆托附帝国的政治与命运。注2缘此,汉初文人始终存在着进取与幽怨的心态矛盾:因其进取,表现出一种激切的悲壮之情;因其幽怨,又表现出一种感伤的凄恻之情。
注2:朱熹《楚辞集注》盛赞贾谊文词“于西京为最高”,其《惜誓》“瑰异奇伟”,《鸟》《吊屈》“尤精”。然总论其人,则云:“有经世之才,文章盖其余事耳。”
汉初黄老“无为”政治“持以道德,辅以仁义”,提倡在自然经济基础上的亲族血缘的伦理道德观念,同时减免赋税,发展生产,休生养息,取得了社会稳定、经济恢复、民心夷和的成效。对此,汉初文章之士是从接受和倡导两方面对待黄老之学,并为社会政治服务的。他们讴歌社会安定,期待经济繁荣,将希望寄托在一种偏于理想的盛世图景之中。但是,当这种盛世图景遭到人为的毁坏和现实的嘲弄,他们又出于历史的负重感和现实的责任感,转讴歌为批判,表现出刚正不阿的直谏精神。这种由进取心态而产生的补衮意识,在汉初作家笔下主要表现在三方面:首先,通过对秦王朝暴政的抨击,由历史反讽现实,陈词激切,宏肆动人。贾山所谓“昔者秦政力并万国,富有天下,破六国以为郡县,筑长城以为关塞……然而兵破于陈涉,地夺于刘氏者,何也?秦王贪狼暴虐,残贼天下,穷困万民,以适其欲也”(《至言》)。是假秦论汉,突出“暴虐”二字,寓示教训。同样,贾谊斥秦政之“仁义不施,而攻守之势异也”,亦针对现实,旨归仁义,表现其直谏精神。其二,通过对帝王奢侈行为的针砭直谏,以显示其质朴为美的思想。陆贾以为“圣人贵宽而世人贱众,五谷养性而弃之于地,珠玉无用而宝之于身。故舜弃黄金于崭岩之山,禹捐珠玉于五湖之渊,将以杜淫邪之欲,绝琦玮之情”(《新语·术事》);刘安所谓“圣人不以人滑天,不以欲乱情,不谋而当,不言而信,不虑而得,不为而成”(《淮南子·原道训》),皆以反奢归朴为美。其三,通过对上古盛世与先贤圣哲的企仰,喻指现实。这在贾山《至言》有关“古之贤君”的一段论述,刘安《淮南子·览冥训》有关“昔者黄帝治天下而力牧”的一段构想中十分明显。在这里,企仰之心并不仅是一种理想的回归和自我的隐遁,而是以进取心态对现实的一种隐谏。
如果说汉初作家对社会政治的颂扬与补衮(直谏)是出于进取心态的两个方面,那么,幽怨心态的产生又缘于补衮意识的消退与转化。换言之,正是进取心态支配下行为的受挫与蹈虚,才转向发抒自我情感的痛苦消释:幽怨感伤。再以贾谊为例。他以“不遇”垂名,后世对其原因虽有多种解释,然其文章之幽怨情怀,却正由其少年进取而来,不遇只是进取与幽怨的中介。因其不遇的身世,贾谊才有“意不自得,及度湘水,为赋以吊屈原。……因以自喻”(《汉书》本传)之举;因其不遇压抑着进取心,贾谊才有《吊屈原赋》中“呜呼哀哉,逢时不祥”,“贤圣逆曳”,“方正倒植”的悲世之愤;因其不遇带来的心理转换,贾谊才有如《鸟赋》中那般的遭谗离尤,伤情幽怨,如《惜誓》中那般的超举游仙,淡然自乐。而从贾谊的不遇透视汉初文士的幽怨心态,又可概括为三方面:一是士子不遇的悲哀。这种悲哀虽是我国文学思想中一永恒主题,甚至处于汉代政治、文化盛期的文士亦难免此忧,但在汉初社会有为与无为之矛盾中,这种悲哀情感在文学中表现得尤为凄切。二是生命无常的悲哀。这同样是我国文人共有的一种情感,然其在汉初的出现,又具特定时代意义,这便是黄老之学的自然观通过社会贫乏、人生坎坷的折变在文士心间的投影。严忌《哀时命》之返真求静,贾谊《鸟赋》之旨归老庄,比较集中地揭示了这一点。三是离群异俗的思想。《隋书·经籍志》载:“汉时,曹参始荐盖公能言黄老,文帝宗之,自是相传,道家众矣。下士为之,不推其本,苟以异俗为高,狂狷为尚,迂诞谲怪而失其真。”此从现象上阐述了时风“异俗”与汉初黄老的关系。然其表现于文学思想,又有两点值得注意:其一,汉初文学依附政治,故文士对黄老多求治国之“本”,而与民间“下士”黄老道家之风不同,此亦其异俗高蹈意识不强烈之因;其二,在文士社会政治责任感受挫后,必然引起他们对黄老之“本”之“真”有所怀疑,因此在不遇的逆境中自然产生“异俗”情怀,由幽怨心态引发出高蹈之思,这又与“下士”黄老道家思想吻合,此亦汉代隐逸文学出现之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