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社区自组织的案例
社区营造(community revitalization或neighbor organizing)运动的目的,即创造社区自组织的良好培育环境。它有其自己的时代背景和时代特征:在工业时代,城市里都是工厂的工人、公司的白领,他们过着标准化的生活,生产着标准化的产品,进行着一模一样的消费,住在完全没有个性化的城市中,以致大家都变成了原子化的个体。工业时代成为历史,后现代来临,紧接着进入信息化社会,人们开始追求自己的个性、追求不同的生活方式、追求差异化的消费,而且人与人之间在互联网时代,因为各种互联—实体互联、互联网互联、移动互联,形成了社区互联、行业及职业互联、兴趣互联,于是就形成了社群。从前是原子化,现在则是社群化,开始有很多的社区邻里街坊要重新整合。有各式各样的兴趣社群出现,或虚拟或实体地把人重新凝聚在一起。马克思曾经批判异化,但现在很多人异化成为城市中的浮萍,异化成为“北漂”,他们是漂在大都市的人。而社区营造运动的兴起,正是希望每个人在新居住地找到根,找到“第二故乡”,找到自己的归属感,找到自己在社群中的认同感,找到大家因为互联而形成的各种生命共同体。
这种社群是由下而上的层层自组织,由小社群逐步成为更大的社群,就形成了我们所讲的复杂系统。它变成了时代特色,这也就是在经过了工业化高峰后的社会,我们将信息时代视为复杂社会的原因所在。
社区营造的目的就是提出一套专业的方法,使社区能够自组织、自治理、自发展。我们将村落与社区视为自治单位,传统意义上就一直在强调社区营造的精神。
每一个社区都存在诸多问题,大妈跳广场舞吵到邻里,就会有人抗议;家长在外上班,孩子下课后在外头闲逛,变成“钥匙儿童”;等等。社区营造的目的就是集合社区志愿者之力,提供给小孩上自习的地方,帮社区解决这种类型的问题,甚至成人会有社区继续教育,妇女会有“妈妈教室”,老人会有“老人大学”,等等。
但“妈妈教室”不只是目的,更是手段。妈妈们最喜欢讨论的就是孩子的事情,那么就可以集合大家的力量一起讨论,一起解决大家的问题。这群妈妈很有可能就成了志愿者,为社区做儿童图书角、青少年剧场,合力解决社区育幼的问题。这些与人们生活息息相关的事情,都是社区居民最关心、最希望解决的问题。社区可以有一个公共空间,有一个公共的“社区协会”(正式登记的社区自组织),让大家来一起自我解决民生问题,可以帮助政府解决在促进经济发展和构建社会和谐过程中遇到的种种问题,从而为社区居民提供更多的社会福利。
简单来讲,知名管理学大师彼得·杜鲁克(Peter Druckers,1993)所称的现代政府,为了适应工业社会的治理模式,发展成万能政府、保姆政府。由于管理的内容过于庞杂,在经历了后现代社会向信息化社会的转变之后,财政呈现入不敷出的状态,比如,欧洲南部很多国家的社会保障、社会福利发放过度,导致财政处于破产边缘。鉴于此,在解决民生问题方面,既不能完全依赖政府,也不能完全靠市场的力量。一旦市场掌握了教育、医疗与住房,它们就会变成我们的三座大山,产生民生的重大难题。基于以上情况,我们应该主要依靠社会力量来解决这种民生问题。
在这里举两个案例,就可以对社区营造有一个更深刻的理解。第一个案例发生在2008年,汶川大地震之后,笔者带领清华大学可持续性乡村重建团队(以下简称“清华团队”)去救灾。在救灾的过程中,我们发动当地村民用社区营造的方法进行重建。我们团队给当地一个村子提供了九十多万元的钢材,由于给当地带来了资源,因此颇受当地政府和村民的欢迎。
清华团队在11个村子中进行考察,最后选中了云村[详细故事可以参考《云村重建纪事》(罗家德、孙瑜、楚燕,2014)]。我们提出了一个要求,社区一定要用自己的力量重建,不能到外面找包工队。在居民救灾政策中,政府给每一户补贴2万元,提供贷款2万元,但是前提是村民不能够整个统筹统包,或者是自己找包工头来包工。他们同意了这一前提要求。经过前期对当地情况的基础调研,清华团队认为这个村子社区社会资本发达,事实也证明这是一个很不错的选择,村民很有自组织能力,所以后来做得很好。通过图1-1可以看到,在施工过程中,所有底下拉钢架的人都不是外面的工人,而是本地村民。
图1-1 村民组成的钢架队立房梁的实况
和其他地方工程队都是用大吊车吊钢架的情况不同,云村的村民们能够自组织起来,组成了一个叫“十八罗汉”的钢架队。他们做钢架时,全村的人都会来帮忙。云村的村民发挥了极大的能动性。
中国农民的智慧不容小觑。他们居然发明了用一棵大树绑一个绞盘,拉上一条铁绳索,用拖拉机就拉起钢架的办法。很多人在旁边拉的同时,十八罗汉钢架队迅速爬上去栓螺丝。专业工程队用大吊车,需要三天才能架起一栋四连排的房子,而村民靠着拖拉机和齐心协力,以及“十八罗汉”在钢架上飞来飞去,竟然也可以三天组合四座房的钢架。
村里有几个不同的重要姓氏,各姓氏派了代表组成协会,带领大家一起集资,一起去买屋顶,一起去买门窗。为了避免有弊案,他们发明了管账、管卡、管钱分离的制度。在这里,能看到农民的智慧。整个过程都能看到云村的村民参与重建的积极性,男女老少都以自己的方式主动参与其中。在这一过程中,体现出了社区社会资本的重要性。
一般而言,社区社会资本是用来衡量一个社区合作力量强弱的良好方法。它包括了关系维度、结构维度与认知维度三类社会资本。好的关系指的是村民间关系强度强;好的结构指的是村民关系网密度高、无分裂,边缘人少;好的认知指的是村民的社区归属感强,村民间相互信任程度高,邻里亲密感强。社区社会资本高,社区内居民的合作意愿就强,最终会体现出很强的自组织能力。
图1-2 重建好的云村全村鸟瞰
在重建过程中,村里的乡规民俗也发挥着自治理的功能。在砌石头、拉钢架、做屋顶的时候,被我们称为“社会弱势群体”的老弱妇孺能做什么呢?我们本能的反应,会认为他们无事可做。然而,在这个社区有换工的传统,哪怕你在外边端茶倒水也可以,甚至小孩子拿一个小铁锤敲石块、拉绳子都算小工。换工传统制定了一系列换工的乡规民俗,大工(砌石之类)换大工、小工换小工、小工以一定比例换大工。这一系列的换工方式,使得自组织盖房十分顺利,最后也很成功。阿坝州是地震的核心区、最重灾区,该村得到了阿坝州重建成果的第二名。
清华团队基于当时在云村做的田野记录,创作了一本书,叫《云村重建纪事》。在此基础上,加上研究团队把它用来和其他七八个案例作比较,研究出了自组织过程的一个理论架构。这些内容将在下一章中介绍。自组织的过程是社区营造的核心。
整个过程有哭有笑、有血有泪。有的时候,大家合作非常愉快,热火朝天;有的时候,大家又吵成一团。还有一段时间,竟然连村中能人,其实就是他们的村支书,带头做自建房屋的事情,却得不到大家的信任,导致谣言满天飞。最后他们发现,清华团队作为外来能人,白白给他们钢材,比较值得信任,因此要求我们做仲裁人,调和村民与村支书的矛盾。在这一过程中,只有干预式田野调查的研究方法,才能让我们的研究团队记录下这么多的自组织运作过程。这就是学者下到社区亲身参与社区实验的研究意义。
有的时候,村民热火朝天,重建的速度非常快;有的时候,又为了门窗的问题吵闹,导致进度变得很慢。但到了2009年7月,当每家每户的房子都盖得差不多的时候,政府由上而下的管控方式和自组织之间的冲突就发生了,为什么?政府是很支持合作建房的,与我们合作也很愉快。但是忽然之间出现了一个难题,四川省提出“三年重建、两年完成”。领导来视察,发现这个村子有故事。第一是轻钢房耐震。第二是清华团队在这里,形象不错。第三是村子有文化特色,是羌民族村落。第四是民间自组织的重建,展现了众志成城的意志。所以云村被选为“三年重建、两年完成”的代表。落成典礼选在10月1日,实际上三年任务是一年半完成的。
村民盖自己的房子兴趣很大,但外围环境谁来管?这时,路没有铺,下水道没有修,连河堤都没有建。这些事情谁来做?因为这些是公共建设,所以最初的想法是政府出钱,民间再自组织来实施。但是,政府出钱或是组织居民包工来执行,已经来不及了。于是从7月开始,完全由外面包工队进驻,迅速完成。
图1-3 9月初的云村
图1-3是9月初的云村,基础建设已经迅速完成,但绿化还没有做好。在政府雇来的外来包工队日夜赶工下,外地面、排水设施基本完成,道路铺平了,但是绿化还没有完成。灾区的硬体重建,中国做得非常好,不像日本阪神大地震、美国的卡翠娜飓风那样,七八年之后还有人住在板房里。在云村,三四年之内就能完成重建,农村两三年左右就可以完成,板房全拆了。所以在硬体建设上,我们用了非常适合中国国情的方法,除了中央、地方、军队,还有与灾区配对扶持的县,工作做得很到位。相比在卡翠娜飓风中,美国做得比日本还糟糕。因为10月1日要献礼,还有一些国际捐款单位的人来参加,于是就决定在9月28日办落成典礼。
因为要举办落成典礼,所以动用政府的力量绿化,将大树从外面移植过来,立刻栽下去,十几天就花木扶疏,效果立见。清华团队持续做研究,一年之后继续做社区产业辅导;两年之后,每年暑假还会有团队去做一些儿童教育,同时做一些后续观察。一年之后,看到的是村子里到处都是标语,每一户负责管理公共区域的具体范围,同时还记录着检查结果。我们通过观察发现,村民会维护自己花工夫和心思建的区域,对那些无偿得到的资源,大家却不会爱惜。
另一个案例是,台湾联合大学王本壮教授应桃园地方政府的邀请,参加了桃园市中圣里、中泰里的社区绿化项目,并拟定了一个三年期计划。第一年叫作社区启动,第二年叫作社区推动,第三年才叫社区行动。绿化就是几盆花、几盆草的事情,怎么会用三年?我们经常看到,在很多地方,一听到有领导要来,就开始搞绿化工作,让街道办买一大堆盆栽,然后让各家各户派人来领。这些盆栽往往是放了一段时间后就没人管了,或者是没人定期浇水就死了,总体来看收效甚微。
三年期计划的绿化项目,第一年是培训,第二年开始召集大家做规划,第三年才开始行动。规划的过程中,让社区居民参与,把社区中所有该做的事情,通过协商的方式确定下来,之后开始行动。在这一过程中,真正的核心价值在哪里?就是社区居民行为方式的转变。社区营造就是营造新的人,是改变人的一个方式,营造出愿意参与公共事务、具有真正公德心的新人,所以社区营造的核心是营造人。
第三年的行动结果其实非常简单。在图1-4中的第一行,左边没花没草,右边显示已经种上了花草;第二行中,本来空空荡荡的走廊,如今放了许多盆栽;第三行中,本来十分脏乱的小角落,搭起了一座屋角小花园。这是三年成果,在很多人看来,这不过是花匠十几天就可以完成的工作,却为此花费了三年的时间,不禁有人会思考,这样做值得吗?
图1-4 “社区公共空间”绿色通道
笔者在这里想表达的是,绿化工作本身很重要,但更重要的是,真正的行动来自外来干预之外,真正的改变发生在这些外来能人离开之后,社区团队的行为。考验一个社区的社造是成功还是失败,有一个非常关键的标准,即外来的能人不管做多少事,辅导多少社区自组织,带领社区做多少项目,他们走了之后,社区居民是否能持续下去。同样的,基层官员不管做多少事,辅导多少社区自组织,带领社区做多少项目,如果基层政府不推动,社区居民还会主动做事吗?
中圣里、中泰里居民因为有了环保意识,才开始厨余堆肥;因为有了环保意识,才开始雨水储留。因为观念改变了,自组织的意识促成更多行动的发生、发展。有第一个行动,就会有第二个行动,有两个行动,就会有更多行动。甚至很多案例中都可以看到,从一类行动衍生出其他类的公益行动,一群人从环保到发展养老协会、终身教育协会等,一起来解决社区当中方方面面的问题。
如彼得·德鲁克所言,现代化、工业化社会中产生的保姆式政府、万能型政府、由上而下的层级治理模式,已经无法适应信息时代的复杂社会。人与人因为移动互联、社区互联、互联网互联,形成各式各样的社群,自组织出形形色色的活动。自组织在这个时代中处处可见,从朋友圈子到各类协会,在企业内有自我导向团队、内部创业团队;企业之外有产业生态圈、平台型组织。社会上,从下而上层层自组织出具有行动力和自我发展能力的社区或社群,如职业社群、行业社群与网络社群等,它们自组织、自治理、自发展,以自我解决多种多样的民生问题。
图1-5 “社区半公共空间”厨余落叶堆肥
对地方政府或枢纽型社会组织而言,在还没逐步放手的时候,讲社区营造是成功还是失败,都为时尚早。作为一个外来能人,可能辛辛苦苦工作了三年,但社区并没有改变“等、靠、要”的心态,反而会依赖上你。一旦你离开了这个社区,社区就又恢复到死气沉沉的状态了。做社区营造,是希望当真正的外来能人撤离之后,社区不再需要政府去管控,比如写上标牌,由谁负责、由谁管理,每天监督,谁拿三颗星佳奖,谁只拿到一颗星,谁要被惩罚,而是社区居民能够自发地行动。真正的社区营造要做的是改变人,从外来的“输血”,变成自我的“造血”,社区居民自己会主动把一片空地变成大家的花园。这就是社区营造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