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俄罗斯国土广袤,横跨欧亚。有人说,西方人信上帝,中国人信权威。而在俄罗斯,两者兼而有之。我们中国人常把俄罗斯往欧洲基督教世界划,而西方人则总把俄罗斯向东方制度上推。其实,俄罗斯就是它自己,既不属于东方,亦不属于西方,却在人类历史的坐标上有着自己赫然的位置。
关于俄国的双重性 (двойственность) 和双重政权 (двоевластие),我们也许可以做这样的理解:它开始于接受拜占庭的东正教,强调于俄国教会脱离君士坦丁堡,而“第三罗马”理念的提出,遂使俄国国君“黄袍加身”,即披上与拜占庭皇帝等同的冠服,俨然自居为沙皇,连其双头鹰的国徽也为其所用,日后成为了俄国的国徽。这双头鹰的寓意,有其空间象征,一头向东方,一头向西方;有其社会象征,一表世俗权力,一表东正教会;也有其时间象征,一面正对过去,一面正对未来,过去,表追溯,乃君权神授,未来,表先知,即帝国由我建。政权与教权,可谓双重领导,双重政权。
我们知道,东正教并非是在俄罗斯民族社会内部生发的,它是由统治者或说俗权植入而确立的。其动势是自上而下的,一方面是拜占庭文化的高水平位阶,另一方面是基辅大公的强大压力。这与基督教在西方的先期传播正好相反,后者从底层兴起,然后在大众中平面式传播,人们起信,犹如灵魂被点亮,然后像火炬一样一波一波传递,或者可用“星星之火,可以燎原”这句话来描述。不独是基督教,佛教、伊斯兰教也是如此。这是横向的品格,属民间性。而这些宗教只有被统治权力接受,才会具备纵向的品格,这种品格属贵族性,如中世纪的教皇所为。同理,俄罗斯也适用这种纵向品格的方法,因为它有巨大的空间,况且,于世界文明史而言,它属于晚发者,它必须少走弯路,并有自己民族之权威领导,才能缩小与西方步伐的差距。纵观俄罗斯的历史,我们至少可以看到有两个特大事件与我国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举措相似,一次是公元988年的“罗斯受洗”,另一次是19世纪上半叶尼古拉一世的“三信条”运动,即提出“东正教”“君主制”“人民性”的口号。前者使其民族确立,后者使其民族卓立。20年前,苏联解体了,我们曾为之震惊、惋惜、痛心。当时不少国内学者发表若干时评,皆以为其社会颠覆所带来的巨大痛苦为不可起死回生的必然,除非恢复原有体制。可是,我们后来看到的却是另外一幅图景:这个民族在悄然复兴,这个国家又重新立起。这说明了什么呢?说明了一个民族的真正生命,在其文化传统,而文化传统的核心,是其信仰和价值理念。在俄罗斯,这便是东正教信仰,东正教精神。在俄罗斯民族孤独、焦虑、生死存亡之际,国家又一次面临了选择,许多学者研究、思考、反思、论证克服二重性统治,论证改变观念的可能性。然而这一次,传统的力量又获胜了,国家和人民又一次选择了与东正教在一起。而对于一度处于崩溃边缘的俄罗斯国家来说,东正教的复苏恰逢其时。
普京执政后历史航向渐行渐朗,转向西方的道路行不通,欧洲从来不把地处欧亚的俄国看做是欧洲国家,更不希望一个强大的俄罗斯崛起。普京也将继续以强硬的“主权民主”对抗西方的“人权民主”“自由民主”,还将以独联体国家为主的“欧亚联盟”回应欧盟,而这恰恰是俄罗斯东正教固有的势力范围。国际形势多变,中国若置身事外,其欧亚联盟就可能直接或间接地影响中国,所以了解俄罗斯,是我们应该做也可以做的一件要事。
美国学者克利福德·格尔茨在其《文化的解释》一书中说:“理解一个民族的文化,即是在不削弱其特殊性的情况下,昭示出其常态。”“常态”必在时间中,我们把这一“特殊性”转换为时间性的理解,称为“特殊阶段”。可以看出,这种“特殊阶段”在俄罗斯是比较短暂的,不及整个历史进程的1/10,这就是20世纪的苏联时期。我们以“常”为轨,那么,苏联就是非“常轨”,从性质上说,是“常”的变形,不是消灭,因为灭是灭不掉的。而其变形,必有内力外力的一些因素,或偶然或必然。比如马克思主义是资本主义制度的必然产物,那么韦伯的社会学理论亦是;再如苏联和中国走社会主义道路为必然,那么西方马克思主义走社会民主主义的道路亦为必然。也就是说,人们的思考,似应从研究苏联为何解体转向今天俄罗斯“怎样新生”的向度来。
如果以世界的眼光来考量,俄罗斯的特殊性非常明显:既难断定它是发达国家,也难把它算作发展中国家。不过,依笔者看,就其富裕程度和人民的受教育水平,以及浓郁的宗教氛围,它更近于前者。现在它已“起死回生”,归属的是自己的文化传统,即自己的“常轨”。迈出“休克疗法”的陷阱,俄罗斯在迅速恢复,虽然已无往日的辉煌,但仍显示着大国的力量。这力量不独表现在资源、工业和军事等方面,也表现在文化与宗教方面。就宗教方面而言,东正教恢复了自己的本来面目,即历史与社会的地位与身份,辅佐政府为实现其民族的伟大复兴而尽责尽力。
究竟东正教作为一个民族的信仰,在国家困难和低谷时期起了什么作用?这个问题似乎还少有讨论过。信仰属于精神,精神的作用虽浩大但不明显,因为它属于心理经验的事情,常常是无“物”可“唯”,无“事”可“及”,然而它要保持的是生命的常态,防止非常激变。我们从现实来看,东正教信仰在俄罗斯民族大危大难的时刻,必给予人民巨大的精神鼓舞和心灵抚慰——斯大林的护卫尤里·斯洛韦杰夫称斯大林是一个“圣徒”,说他常在战争的紧要关头,到克里姆林宫小教堂去为胜利做祈祷。命运多舛,未来难测,委之于天,可能为人之常态,因为自己的有限性,伟人如斯大林也不例外。亦即以宗教文化的力量,战胜人的本能心理,反过来说,人的自然心理需要寄托,需要信仰。在这里,我们可以援引康德的观点,他把信仰 (理想、理念) 分为三种类型,宗教性的归为“纯粹理想”,政治性的归为“学说理想”,个人性的归为“经验理想”。第一种信仰,不一定与有形的利益和目的相关联,它是精神性的,表现为心理经验的充实与自安;第二种信仰,必与一集体、群体或阶层的利益与目的相关联,有其范围与时段的适用性;第三种信仰,与个人的利益和人生目的相关。这三种信仰,领域不同,层次不同,正如卓新平先生在《重视当代中国的信仰理解》一文中所说的:“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已经意识到共产主义信仰的异层性和不可比性,故此避免了二者之间舍谁存谁的被动状态。”他举例说:“列宁就曾经谈到宗教信仰者加入无产阶级政党,即成为共产主义信仰者的问题。在此,他并不认为这两种信仰在同一种人的信奉、实践上会产生矛盾或冲突,而是觉得可以做到兼顾尊重二者的共存。”如说斯大林“兼顾尊重二者的共存”尚有疑问,那么我们可以孙中山为例,他既信仰基督教,又提倡三民主义,并且有若干自己的人生计划,如想到晚年去建铁路、修水利等;还有普京也是个典型,他不仅信仰东正教,还组织了自己的政党,并设计自己重新回到总统的宝座上。
政治信仰的时效性是显而易见的,它不具永恒性的品格。而宗教与东方思想,把宇宙看做是以“大生命的充满与润泽”(牟宗三语),有我们人类所不知的大力持载,这就是说,与前者“语言”不同。从实践上说,政治信仰需具备一定的条件,并被相应的组织纪律约束;而宗教,几乎没有门槛,所有人都可以加入,甚至是罪人,在俄罗斯还有“圣愚”的传统,罪人会受到更多的关注,信仰者是否遵守教规,全在自觉。从组织上说,日久生弊,宗教组织不能免,政治组织也不能免,只有少数人可以保持崇高的理想,多数人不能,多数人只能顺潮流而动;于此涉及一个人性的问题,而改变和转化人性,是宗教之能事,而非政党之能事,政党以参政执政为旨归。看来,执政与教化当两分,各有各的社会功能,就好比“车之两轮,鸟之双翼”。俄罗斯似乎懂得了这个道理,因而政府让出足够的空间,让宗教组织发挥功用,而自己则把精力放在富国强兵和保障与改善民生的事业上。俄罗斯社会当然还有很多的问题,如贪污腐化、贫富差距、民族冲突等,但这都属于社会建设中的政治问题,而非宗教问题,也就是说,宗教的作用在这里是间接的。俄罗斯从震荡到稳定,其社会结构在变化中的趋向应该是合理的,尽管还有诸多未知因素,然而从实际来看,宗教组织在其社会整合中的作用是巨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