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伦敦落魄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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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查理的爱情

说到这儿的生活,还是让我先说说三只麻雀旅馆下面的那些小酒馆。酒馆小小的,方砖铺地,一半位于地下,里面摆着几张被酒浸湿的桌子,墙上挂着一幅描绘葬礼的画,上面写着“概不赊欠”。酒馆里面,系着红腰带的工人们正用大刀子割香肠;来自奥弗涅的F太太肥胖臃肿,看上去颇具男子气概,她整天都在喝马拉加葡萄酒,说这对她的胃有好处;还有人玩骰子赚开胃酒喝。唱机里播放着《草莓和覆盆子》,还有关于马德隆的歌,她说:“整个军团我都爱,我怎能嫁给一个当兵的?”还有人当着大伙儿的面公然调情,真是让人震惊。每到傍晚,旅馆里有半数的房客都会在小酒馆里碰见。我多希望伦敦也有这么带劲儿的馆子。

酒馆里奇怪的交谈无处不在。在这儿我想举查理的例子,这人也是一个怪人。

离家出走的查理年纪不大,有点儿文化,家里时不时给他寄来一些汇款单,他就靠这个活着。查理又白又年轻,粉红色的脸颊,一头柔软的棕发,的确是个帅小伙儿。他的嘴唇不是一般的红,不是一般的湿润,真像红樱桃。他的脚很小巧,胳膊短得出奇,手上长着小肉窝儿,就像婴儿的一样。说话的时候,这家伙总是手舞足蹈,没个稳当劲儿,他的精神似乎过于兴奋,青春的活力过于充沛,他想停都停不下来。现在是下午三点,酒馆里除了F太太和一两个没工作的闲汉外再没有别人。但对查理来说这无所谓,跟谁说都行,因为他总是喋喋不休地谈论自己。查理的口才相当了得,颇具演讲家的风范。那些话从他的舌尖滚着往外冒,他那对短胳膊还不时来回挥舞着。他的眼睛很小,跟猪的差不多,却闪动着十足的热情。不知是怎的,人们见到这样的人总是心生厌恶。

他正在谈论爱情,他最爱说的就是这个。

“啊,爱情,爱情!女人把我毁了,彻底把我毁了。22岁那年,我被女人折磨得筋疲力尽,彻底完了。可我都学到了什么,还有什么深邃的智慧是我没掌握的?掌握真正的智慧,成为一个通晓词汇最深意义的文化人,成为一个有教养的人,是多么伟大的一件事啊!”

“女士们,先生们,我猜你们一定都很悲伤。然而生活是美好的,你们千万不能这样。高兴点儿,我求你们啦!”

往你们的碗里倒满美酒。

我们别再像这样想着她们!

“啊,生活多么美好!听着,先生们,女士们,我要把我的经历和盘托出,一点儿也不保留。我要跟你们说说什么是爱情,什么是真正的感受,什么是更高级的、更高尚的快乐,这一点只有文化人才能明白。我要跟你们说说我生命中最快乐的那段日子。唉,那段日子已成过去,那时我还知道什么是快乐。如今一切很有可能都消失了,甚至连追求快乐的愿望也一同消失了。”

“听着,那是两年前,那时我的哥哥在巴黎,他是一个律师。我的父母让他去找我,让他带我出去吃个饭。我和我哥哥彼此恨着对方,但他不想违背我父母的意愿。我们在一起吃着,他连喝了三杯波尔多葡萄酒,醉得快不行了。我搀扶着他回旅店,路上我买了一瓶白兰地。回到我哥的住处后,我让他喝了一杯,说这能让他清醒点儿。他喝了,等他喝完,他就像个大病突然发作的人那样,倒在了地上,醉死过去。我把他扶起来,让他依靠着床边,然后将他的兜翻了个遍。我找到了1100法郎。钱一到手,我就急匆匆地下了楼,跳进了一辆出租车,溜了。我哥哥不知道我住哪儿,我安全了。”

“一个人有了钱该去干什么?也许有人会自然而然地想到去逛窑子。但你们不会把我想象成那种只会追求淫欲的粗人吧?拜托,真该死,我可是个受过教育的人,是个文化人。知道吗?兜里揣着1100法郎,我可成了一个讲究的人。直到午夜时分,我才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我跟一个18岁的小伙儿见了面。他非常聪明,我们俩谈得很投机,有种一见如故的感觉。他穿着不俗,叼着香烟,留着一个美国式的发型。我们俩在一家远离主街的小酒馆里彻夜长谈,那地方安静得很。我们俩相知,我说的是那个小伙儿和我。我们俩谈这谈那,无所不谈,还谈论到了自我娱乐的方式。后来,我们俩叫了一辆出租车,一起坐车走了。”

“出租车在一条小巷里停了下来。这条巷子很窄,很偏僻,只在尽头亮着一盏煤气灯。石路上有很多黑色的小水坑。小巷一侧是女修道院高高的围墙,看上去很乏味。那个小伙儿把我引到一栋高高的房子跟前,这房子有些坍塌,百叶窗拉着。然后他敲了几次门。没过一会儿,门内响起一阵脚步声,接着又听见有人在拉门闩,门开了一个小缝,一只手伸出来。那是一只又大又弯曲的手,掌心向上伸到我们的鼻子前面,那意思是想要钱。”

“那个小伙儿用一只脚抵住门问:‘你想要多少?’”

“‘1000法郎,’一个女人说,‘要么现在给钱,要么滚蛋。’”

“我把1000法郎递给那个女人,把剩下的100法郎递给那个小伙儿,他说了句‘晚安’就走了。隔着门板,我听到里面传来数票子的声音。过了一会儿,一个穿着黑衣、又瘦又老的女人把鼻子伸了出来,狐疑地上下打量了我一番才让我进去。里面很黑,只点着一盏煤气灯,照着泥墙上的一块地方,而把其他东西都投进了更深的黑暗里。除了这个,别的我什么也看不到。这时,我闻到一股垃圾和耗子的味道。那个老女人什么也没说,她在煤气灯旁点燃一根蜡烛,然后一瘸一拐地带着我走上了一条通向石阶高处的石头小道。”

“‘瞧,就是那儿!’她说,‘那儿有一个地下室。到了里面,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我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听不见,什么都不知道。你自由了,明白吗?彻彻底底自由了。’”

“哦,先生们,用我给各位描述一下当时我感觉到的那种夹杂着恐惧和兴奋的战栗吗?对此,我想各位深有体会。我慢慢朝前走,一点点摸索着朝前走,都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和脚踩在石阶上发出的声音,此外周围的一切都是静悄悄的。终于到了下面,我摸到了一个开关,一拧,一个枝形电灯架上的12盏灯同时亮了起来,发出红彤彤的光,把整个地下室都照得很亮堂。先生们,听好了,这时我才发现那儿不是一个地下室,而是一间卧室,装饰得金碧辉煌,非常宽敞,从房顶到地板都是血红色的。试着想想当时的情景,女士们先生们!地上铺着红色的地毯,墙上糊着红色的墙纸,椅子上铺着红色的长毛绒垫子,甚至连天花板都是红色的。这么说吧,到处都是红色的,都有点儿灼伤我的眼睛了。那是一种沉重的红,让人窒息,就好像光射过盛满血的大酒杯而发出的颜色。一张宽大的方形床靠墙放着,远远的,被子的颜色也是红的,床上躺着一个穿着红丝绒裙子的姑娘。一看到我,她赶紧朝后缩,还想把裸露在短裙外面的大腿藏起来。”

“我在门口停住了,我朝她喊:‘快过来,我的小婊子。’”

“她被吓坏了,忍不住抽泣起来。我一个箭步就冲到了床边。她竭力躲闪,但我掐住了她的喉咙——就像这样,看清楚了吗,女士们先生们?而且还掐得很紧!她不停地挣扎,哭着求我可怜可怜她,但我一下子就按住了她,抓住她的头发向后用力扯,直盯着她的脸。她20岁左右,一张大脸上没什么表情,看上去很愚蠢,但上面涂抹了些脂粉;还有,她那双同样透露着愚蠢的蓝眼睛在红光的照射下闪闪发亮。我在她的眼睛里看到了恐惧和扭曲,只有在女人的眼睛里才能发现这种东西。她是一个乡下来的姑娘,这一点我确信无疑,被她的父母卖进了妓院,来这儿受罪。”

“我二话没说就把她从床上拖下来,扔到了地上。然后我像一只猛虎那样扑到了她的身上!啊,我终于尝到了那种无与伦比的快乐!女士们先生们,我想跟各位说的就是这个,这才是真正的爱情。在这个世界上,只有这种东西才值得去苦苦追寻,什么艺术理想,哲学信念,漂亮的言辞,高瞻远瞩的观点,跟这种感觉比起来,简直就像灰尘那样苍白无力,一文不值!当一个人尝过了爱情是什么滋味的时候——我说的是真正的爱情——他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可留恋的呢?”

“我疯了似的干她,一次又一次干她。一次又一次,那姑娘想要逃脱。一次又一次,她求我发发慈悲,放过她,但我只是冲她哈哈大笑。”

“‘发发慈悲!你不会认为我到这儿来是发慈悲的吧?你觉得我花了1000法郎就是为了到这儿来发慈悲的吗?’女士们先生们,我向各位保证,如果国家没有那种该死的、剥夺了咱们自由的死刑的话,我当场就会弄死她。”

“啊,那姑娘叫得多凄惨啊!她痛哭流涕,苦苦哀求。可有谁会听到呢?我们在巴黎大街的下面,安全得很,就像在埃及金字塔里面那么安全。泪水顺着那姑娘的脸颊往下流,冲出了一条条又长又肮脏的小沟壑,把她脸上的妆都弄花了。啊,那美妙的时光一去不复返了。女士们先生们,你们中有些人对爱情缺乏更美妙的感觉,对他们而言,这样的爱情是难以想象的。当时我也是这样,也没体会到,但现在我的青春一去不复返了——啊,青春!在以后的生命中,我再也不会有那种感觉了。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啊,是的,一切都消失了——永远消失了。啊,贫穷,匮乏,对人类欢愉的失望!现实中,这种至高无上的爱的感觉能持续多久?一瞬间,也许只有一秒钟。一秒钟的狂喜之后,一切就都烟消云散、灰飞烟灭了。”

“然而,就在那一瞬间,我获得了那种至高无上的快乐,获得了人类所能获得的最高贵、最纯粹的感觉。也就在同时,一切就都结束了,我又得到了什么?我所有的疯狂,所有的激情,都像玫瑰花瓣一样散落在地,只有孤独和虚弱与我做伴。我心中充满了悔恨,但一切都没用了。在这种突变的心情中,我甚至都有些可怜那个正躺在地上啜泣的姑娘了。我们人类怎么能这么恶心,甘愿成为如此卑贱的感觉的俘虏?我没有再看那姑娘一眼,当时我只有一个想法:逃走。于是我赶紧跨上地下室的台阶,来到街上。外面很黑很冷,街上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我的鞋跟踩在石路上发出空洞而寂寞的回响。我的钱没了,甚至连乘出租车的钱都没有。我独自走回了那间冰冷、孤寂的屋子。”

“但女士们先生们,我想说的就是这个。这才是爱情。那是我生命中最快乐的一天。”

查理的确是个怪人。说这么多,我就是为了让读者知道在金鸡街这个地方,什么样的人都有,像他这样的怪人多了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