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五次口述(1)
2008年10月16日下午4:00~5:10
蔡德贵:中午休息好吗?
季羡林:我都是睡觉大王了,一天快睡20个小时了。
蔡德贵:您上午实际上很早就起来了,您几点起床啊?您6点多起床。您中间还不断地思考,怎么会睡20小时啊?
季羡林:我6点多起床。
蔡德贵:我才是睡觉大王,一天要睡10个小时。
季羡林:能睡觉是健康的保证。
蔡德贵:我跟您学,晚上九点半睡觉,五点半左右起床。中间醒一两次。中午睡一小觉,半个小时多一点。很有意思。先生,有学生说,赵士珍,阿拉伯语1961年入学的学生,听说您抗美援朝捐献过飞机?
季羡林:没有,没有。
蔡德贵:没有吗?
季羡林:我哪里有那么大的财力啊。常香玉捐过飞机的。
蔡德贵:他们怎么会异口同声说呢?那个消息是从哪里来的呢?
季羡林:没有。谁知道啊?
蔡德贵:那您捐过款吧?捐过多少呢?
季羡林:捐款是不成问题的。捐过多少,我忘记了。
蔡德贵:最近好多朋友关心您,问您在做什么。您口述历史可以说吗?是不是保密啊?可以公开吗?学术界的朋友都很关心您。
季羡林:这有什么保密的,不保密。
蔡德贵:内容可以保密,做口述历史可以公开啊!学术界的朋友都关心您。您提倡奥运会,要把孔子抬出来。香港孔教学院的汤恩佳博士非常感动,说能不能联系一下,他特别想来拜访您。这个影响是他自己永远也不能达到的。他一直想来拜访您,不知道能不能实现。他多年来在大陆捐赠了大概几千万元的孔子塑像,非常大的气魄,他74岁,为推广孔子思想不遗余力。山东大学的孔子像也是他捐给的。他非常希望得到您的允许,来拜访您。他认为孔教,这个教,是教化之教。他与您观点不完全一样。他认为是孔教。孔教的教,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宗教,有教化的意义。
季羡林:也用不着那么解释,(孔教)就是宗教,唐代那就是宗教。儒、释、道三教,堂而皇之地叫宗教。这无所谓。
蔡德贵:他认为,大陆对孔教有贬低,孔教就是挖掘孔子思想的教化意义。
季羡林:也用不着那么解释,用不着,就是宗教。
蔡德贵:可是孔教推行起来有难度,国家不是还没有承认它是正式宗教吗?
季羡林:国家不是有宗教局吗?叶小文哪,叶小文我跟他谈过一次话。不是专门谈孔教。就是谈什么呢?有一次我跟冯定,那时候我们两个都是政协委员,政协委员在社会科学组,政协分社会科学组。所以有时候,我们都是坐一辆车,北大的么。一辆车上就无所不谈。有一个问题,是他提出来的:阶级先消灭,还是宗教先消灭?提出这么一个问题,后来,这个问题,我一直在考虑。我后来与叶小文一见面,就跟他讲,我说,你这个位置很好,在极左的时期,你这个位置要消灭宗教的,这在当时是占统治地位的思想。现在呢,另外一个看待了。我说,宗教这个东西啊,我跟他讲,恩格斯用了一个词,叫宗教的需要。这世界有的人需要宗教,有的人不需要宗教。这是真的。中国人,不需要(西方意义上的)宗教。欧洲人得需要宗教,很简单。一出生,带着一个宗教,他爸爸是什么教,他就是什么教。欧洲啊,一下生就在教堂洗礼么。而且他们这个欧洲啊,到现在(的情况)我不知道,我在德国那时候,礼拜天啊,(西方人)干什么事呢。一个起来的晚,因为不上班了,起来以后吃早点,吃完早点,就到教堂去。那教堂我去过,它也不限制。我去的是天主教的教堂。天主教跟这个新教还不一致。我去的时候,大堂里边,他们是跪着还是坐着怎么的,我忘记了。满人。
蔡德贵:应该是坐着,天主教好像不跪。
季羡林:我是说的天主教。牧师提着一个灯,在这个人堆里面转,还有点响声,我忘记了。那个牧师提着灯那个转的情况,我现在一闭眼,还能够看到。他早晨从教堂回家以后,一般是到这个城市附近的农村,他们大概是有点钱的人,教授大概都是有钱的,都在农村买一小块地,种点什么东西,里边盖一所小房子,木头盖的房子,一天就待在那个小木头房子里。吃饭呢,那个小木头房子现成的,能够住,能够做饭。礼拜天就是那么过的。缅甸很有意思,首都仰光附近一个茵莱湖。茵莱湖边上,一些小木头屋子,只能坐,不能躺,大概那个教授阶级啊,有钱人家几乎都有一所小木头房子。一个星期到里边去,住上半天。
蔡德贵:是不是带有一种宗教反省的意思?
季羡林:就是跟那个有关系,就是反省。他们想什么,咱们不知道。就是那个反省啊。哪个做得好,对得起上帝,哪些对不起上帝。就是这样子。
蔡德贵:您刚才说,先生,您说中国不需要宗教。对吧?
季羡林:这是我自己的观点。
蔡德贵:那您怎么解决中国唐代儒教的问题呢?唐代是把儒学当作宗教了。
季羡林:唐代是三教合一,我认为宗教啊,不是中国不需要宗教,宗教有一个,西方意义上的宗教,是信仰上帝。我说宗教啊,中国有宗教,并不信仰上帝。唐代宗教三教合一,也不信仰上帝。同样叫宗教,内容不一样。
蔡德贵:那您是在这个意义上说,中国宗教不是西方意义上的宗教。
季羡林:嗯。
蔡德贵:现在有个观点,先生,这个观点说,西方意义上的宗教是神学宗教,信仰的是上帝。
季羡林:对。
蔡德贵:我们的宗教是道德宗教。是让人讲究道德修养的,让人完善道德行为的。
季羡林:对。
蔡德贵:您说,有道理吗?
季羡林:有道理。
蔡德贵:所以,中国人从小不念什么《圣经》,但是,念《论语》,念《四书》。
季羡林:其实,那就是《圣经》。
蔡德贵:《论语》就是我们的《圣经》,但是一直没有把它作为《圣经》固定下来,对吗?
季羡林:对。是这样的。
蔡德贵:这样,您的说法,与汤恩佳先生完全一样。他说,《论语》就是中国人的《圣经》。可惜的是中间有一段,尤其是中国的“文革”,把儒家的东西冲击得太厉害了。因为孔子被打倒了,《论语》的地位也就一落千丈。汤恩佳先生,如果方便的话,可以安排他与您见一次面。他有大陆身份证,就可以进来啊。
季羡林:他是政协委员啊,可以通过政协么。广东政协与中央(全国)政协联系啊。
蔡德贵:香港身份证来301,比较难。
季羡林:不知道。
蔡德贵:发扬儒教,在哪个意义上最好?
季羡林:不是儒教,我就说是孔子的学说。我并没有称它为儒教。唐代是宗教,三教合一么。我认为孔子他这个学说啊,讲运动会,他讲礼、乐、射、御、书、数,礼、乐不是运动,其中有射、御,就是运动。射箭,开着这个战车,这就是运动,书数就是文化,就是六艺之学。而且中国历史上,欧洲那里有宗教战争,一打几百年,中国历史上我不认为有什么宗教战争。那个白莲教啊,也不是宗教起义,而是不满的农民,借这个宗教来造反。所以中国没有宗教战争。
蔡德贵:可是,外来的宗教,对中国宗教的发展还是有刺激的。比方说,佛教对道教。
季羡林:道教不是外来的。
蔡德贵:不是外来的,但是有些学者说它是受佛教的影响。可以这样说吗?季羡林:一点也没有错啊。这个道教有《道藏》,它有它的整个的“藏”,这是哪儿来的啊?佛教有《佛藏》,道教受佛教影响,有一个《道藏》,现在国内研究《道藏》的人不太多啦。现在呢,我们在编一个叫《儒藏》,这个是谁发起的,我不知道。
蔡德贵:汤一介先生。
季羡林:恐怕还要高。
蔡德贵:那可能是许嘉璐同意的。
季羡林:我好像还是总编撰。(笑)
蔡德贵:《儒藏》现在除了北大在编,人大在编,四川大学也在编。有些可能交叉的、重复的内容都有。《道藏》是受《佛藏》的影响啊。
季羡林:这是没有问题的。
蔡德贵:现在有些人说,您老研究了一辈子佛教。
季羡林:也不能那么说,我也不限于佛教。
蔡德贵:研究啊。
季羡林:研究也不限于佛教。
蔡德贵:但是您一辈子没离开过佛教研究,可以这样说吗?
季羡林:我研究佛教,主要不是从教义。我对于这个教义啊,不感兴趣。所有宗教的教义,我都不感兴趣。就是它教义里边充满了偏见。所以,我研究佛教语言,是从语言(方面研究的)。研究佛教的语言,我这个文章,写得不少。
蔡德贵:博士论文谈语尾的变化。
季羡林:嗯。
蔡德贵:是比较语言学吗?
季羡林:应该是,叫它比较语言学,叫它比较宗教学也可以。
蔡德贵:您在《大唐西域记》的导言部分。
季羡林:嗯,我知道。
蔡德贵:可是谈了不少佛教教义的。
季羡林:很长的。
蔡德贵:您对教义分析得很透。
季羡林:那都忘记了。
蔡德贵:那您说,如何挖掘儒学的价值和扩大其影响。如何挖掘儒学的价值啊?
季羡林:现在不是在搞一个《儒藏》吗,《儒藏》就是,受这个《道藏》(影响),《道藏》受《佛藏》的影响,现在《儒藏》呢,受《佛藏》和《道藏》的影响。这是我的说法,大概最卖力气的是汤一介先生,《儒藏》的想法,是从中国的经典里选那么一些可以入“藏”的,但到现在还没有到那个程度,最近他们怎么搞,我也不知道。反正我是《儒藏》总编撰。这个(还)没有搞成。因为咱们这个儒家的著作,浩如烟海,要“藏”的话,要搞出一个次序来,是非常不容易的。中国研究《道藏》的人哪,我知道的,一个在澳大利亚的,叫柳存仁[14]的,他在那里待了一辈子,活着不活着,不知道了。与我同一辈的,大概要稍早一点。还有天津大学化工系教授和天津轻工业学院化工系的教授。姓陈[15],陈什么,名字,我忘记了。
蔡德贵:四川大学的卿希泰先生,您认识吗?
季羡林:不认识。
蔡德贵:如何挖掘儒学的价值呢?
季羡林:当时我建议奥运会抬出孔子,因为它“六艺”里面是有体育的。他们有些人对这个很有兴趣。
蔡德贵:张艺谋来咨询过您的意见吗?
季羡林:没有。
蔡德贵:张艺谋没来吗?
季羡林:没来过。
蔡德贵:但是这就热闹了。网络上,和有关报纸,报道说张艺谋到301医院来拜访您。您对他说,奥运会要抬出孔子。
季羡林:他没有来过。
蔡德贵:就是电影导演哪。
季羡林:我知道。不认识这个人,名字知道。
蔡德贵:所有报纸都这样报道了。
季羡林:我不是建议他的,一个叫什么,一个叫,陈什么,原来北京市的一个副市长。陈……
蔡德贵:张艺谋没来301医院?
季羡林:没有。
蔡德贵:那这个就热闹了。新闻界怎么了?传说张艺谋来见您,说您那时候有点发愣,当时,跟前有张艺谋的秘书反应比较快,说,季老,张艺谋就是电影界的季羡林。大家都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