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花的智慧(3)
其实不必再多举例。漫步于森林田间,我们任何人都有数不尽的机会做这方面的观察,每每可见到植物学家所论述的奇异景象。但是,在结束本章之前,我想再谈及一种花:这并非由于它所展示的想象异乎寻常,而是因为它因爱而生的行动,令人愉悦,其优雅显而易见。这种花就是黑种草,它的绰号十分迷人:“雾中情人”、“灌木丛里的魔女”、“蓬头淑女”;民间诗歌倾尽全力,以愉悦、感人笔触来描绘这种讨人喜欢的小花。在南方,这种植物往往野生于路旁和橄榄树阴下,在北方则种植在古老的花园中。它的花呈浅蓝色,就像原始绘画里的小花似的,朴实无华。在法国,这位“蓬头淑女”以“维纳斯的头发”或“蓬头乱发”而为人熟知,因为它的叶子轻巧、稀疏而又乱作一团,这些叶子形成朦胧的翠绿色的一簇,围拢着花冠。在花的底部,有五根极其细长的雌蕊,紧密围绕在天蓝色王冠中央,恰似五位身着绿袍的王后,孤傲且难以接近。王后的周围,蜂拥云集着它们的恋人,毫无指望,恋人般的雄蕊连王后的膝盖都接触不着。现在,蓝宝石、绿松石般的王宫深处,夏日的愉悦中,开始上演了一出戏剧,一出可能有人期待的、没有言辞又毫无波澜的戏剧,一出充满等待的戏剧,那是软弱无力、了无价值而又静止的等待。但是花之岁月转瞬即逝:光鲜亮丽随岁月更迭而褪去,花瓣凋零,伟大的王后似乎最后也高傲不在,在生活重压下委身屈服。在某特定时刻,王后们似乎听从了那神秘而又不可抗拒的爱之召唤,这种爱的考验持续得够久了,所以王后们采取了协调一致的行动,好似喷泉喷出五股水流,划出五条和谐的抛物线,它们一起后仰,屈尊降贵,在新郎唇上,给它们的谦卑爱侣送以新婚之吻,并且优雅地采集金色粉末。
十一
正如我们所看到的一样,这个领域充满了惊喜。我们可能要写一部关于植物智慧的巨著才能充分论述,正像罗马尼斯撰写著作谈及动物智慧。但是本书仅为概述而已,没有自诩清高,也不想成为相关领域的指南书,我只想请大家留意一些在这个世界里、发生在我们身边的趣事。在这个地球上,我们有些自以为是,甚至认为自己享有特权。这些事件不是可以经过选择的,而是源自观察和环境的随机结果,仅仅是作为例证。然而,我打算在这些简短的记录里,首先以花朵为研究对象,因为正是在花朵之中,我看到伟大奇异景象闪闪生辉。我暂时撇开茅膏菜、忘忧草以及其他食虫植物不谈,因为它们更接近动物王国,这需要专门而广泛的研究。这样做才使我更专心研究真正的花朵,严格意义上的花朵,那种静止不动、无知觉无生命而又处于被动状态的花朵。
为把事实和理论区分开来,让我们假定,每当我们谈到花朵时,就认定花朵所实现的一切可以以人的方式被预见和感知。之后我们会看看从它们身上该吸收学习什么,该舍弃什么。如今,它孤身于舞台之上,宛如光鲜亮丽的公主,兼具理性与意志之美。毫无疑问,它兼具这两种特质;无论哪种特质被剥夺,我们都不得不陷入对它模糊难解的臆测之中。当时,它静坐于花茎之上,把该植物的繁殖器官庇护于炫目的帐幕下。很显然,它只容许雌雄蕊的神秘结合在这爱的帐幕中完成。并且很多花都如此。但是对于其他花而言,却存在着重大而又可怕的威胁,那就是通常情况下无法解决的异花授粉难题。由于多少数不清的历时已久的试验,它们是否才观察到自株传粉(就是花柱的授粉,是通过同一花冠内从花药上落下的花粉来完成的)会加速导致它们物种的恶化呢?我们得到的答案是,它们没有意识到,也没有吸取任何教训。万物的力量极其简单而又循序渐进地淘汰掉那些因自株传粉而退化的种子和植株。很快,唯独存活下来的幸存者,是由于某些意外,比如雌蕊长度出奇的长,致使雌蕊不能接触到花药,无法进行自我授粉。历经千百次变革考验,唯独这些与众不同的异类才会生存下来;最终偶然性的成果通过遗传确定下来,而原本正常类型的物种却就此消失。
十二
我们不久之后就会看到,对于这类问题的解释会有多少。目前,让我们漫步到花园或田野里,去更仔细地研究才华横溢的花朵所带来的三两样奇异的发明。我们在这里不用离家到远方,在这常有蜜蜂光顾的房子里,芳香的花簇中就已经居住着一位“机械师”,它的技巧十分娴熟。优良的鼠尾草可谓人尽皆知,即使很少接触乡村生活的人也对之略知一二。这种唇形科植物从不虚装门面,开的花也表现得谦逊低调,它的花绽放有力,好似一张饥饿的嘴大大张开,吸吮着经过的日光射线。由于这缘故,它呈现出了大量不同的种类,一个奇特的细节就是,不是所有种类的花都采用或达到同样完美程度的授粉系统,我们一会儿会考察授粉系统。但是这里我所关注的只是最普遍的鼠尾草,此时此刻,它似乎要庆祝春天的到来,它那紫色的帐帘盖住了我橄榄树阳台的所有墙壁。我相信那等候国王来到的大理石宫殿的阳台,虽金碧辉煌,但相比之下,也不如我的阳台装饰得更奢华、更喜庆、更芳香。正午时分,太阳热到极处,你会感受到阳光所散发出来的芳香气息。
现在谈谈细节,花柱或雌性器官包裹在上唇瓣里,该唇瓣形成一个风帽,在风帽里也有两个雄蕊或雄性器官。花柱为了阻止同一“婚房”内的雄蕊授粉给自己,所以长到两倍于雄蕊的高度,使之无可企及。此外,为避免意外出现,雄蕊比雌蕊早成熟,结果就是,雌蕊合适受孕的时候,雄蕊早已不复存在了。因此有必要出现某种外来力量介入,通过带入外来花粉给被遗弃的花柱,从而实现授粉结合的目的。一定数目的花,比如风媒花,把风作为这种外界力量。但是鼠尾草的情况更加普遍,它是虫媒花,就是说,它喜爱昆虫,并唯独依靠昆虫来实现授粉。但是它知道很多事情,它仍然意识到自己所生活的世界,最好不要期待任何同情,也不要奢望慈善援助。所以它不会把时间浪费在讨好蜜蜂的无用努力之上。蜜蜂,就和我们所处世界里的其他生物一样,也在与死亡抗争,为自己存在,为自己的同类族群而存在,绝不关心是否服务于为自己提供食物的花朵。那么,蜜蜂会怎样不由自主,至少不知不觉中履行了婚姻方面的职责呢?看看鼠尾草所设计的卓越的爱情陷阱吧:在它那紫色丝线构成的帷幔后面,就在那里,渗出几滴花蜜作为诱饵。但是通往这种甜蜜液体的路径被挡住,就是被两根平行的花茎挡住,样子稍微像竖立着的荷兰吊桥。每根花茎的顶端都有一个大袋子,那是花药,内部充满花粉;在花茎底部,有两个小些的袋子,起到保持平衡的作用。蜜蜂进入花朵以后,想要接触到花蜜,就必须得用自己的头推动小袋子。这两个花茎于是立刻进行轴线运动,翻转过来,顶端的花药落下触碰到昆虫躯体,进而昆虫全身都覆盖了花粉粉尘。蜜蜂一离开,这两根富有弹性的支撑轴就弹回,使该机械装置恢复到本来位置;一切就绪,它要做的就是在下次昆虫来访时重复同样的工作。
然而,这只是戏剧的前半场而已,后半场则上演在另一场景中。临近的花朵雄蕊刚刚凋零,等候花粉到来的雌蕊就登上舞台。它从风帽里缓慢钻出来,伸展开,弯下腰,弯曲着,长成分叉状,以便可以轮流堵住帐篷入口。蜜蜂去采蜜的途中,它的头部可自由地从悬挂的叉状物下面通过,可是,叉状物擦过蜜蜂的背部和两侧,那正是雄蕊所触碰过的地方。分裂为二的花柱贪婪地吸食着这银色的花粉末,受孕就此完成。而且,如果借用一根麦秆或者火柴头,也很轻易地会使该装置运行起来,也可以仔细察看到它那所有动作的精密性与动作组合,是那么惹人注目,那么精妙绝伦。
鼠尾草种类繁多,数目有大约五百种之多,我不得不对大多数的学名予以省略,况且它们的名字不总是那么漂亮,仅略提及几个名字:草地鼠尾草、香蜂草(即我们花园里的鼠尾草)、红顶鼠尾草、野丹参、香茶菜、快乐鼠尾草、锥脚杯、天青、一串红(即我们花篮里美丽动人的鼠尾草),等等。可能没有哪种鼠尾草对我们刚才所查看的机械装置某细节进行过更改。我想只有少数做过更改,而我认为这种改进是值得怀疑的。比如,有的雌蕊长度竟是通常长度的二倍,有时甚至三倍,结果雌蕊不仅探出风帽,而且长得像野生羽毛一样,弯曲在花朵入口处前方。虽然它们因此刚好避开一种可能的危险,就是花柱通过住在同一风帽内花药授粉的危险;但是另一方面,也可能发生其他危险,如果雄蕊早熟现象没有正常发生,那么,昆虫离开花朵时,可能刚好把花药上的花粉放置在花柱头上,而这花药恰好是与花柱同居一室的。另一些种类的鼠尾草通过杠杆运动,使花药撒播在更大更远的范围,便于更精确地触及昆虫动物的两侧。其他种类呢?最后我发现它们没有成功进行安排和调整该机械装置的每一部分。比如,在井边的一株紫花鼠尾草附近,夹竹桃的绿阴下,我发现了一簇白色而略带淡紫色的花。其中就没有找到弹簧的痕迹。雄蕊和花柱杂乱地堆砌在花冠中央。似乎这一切皆为偶然和杂乱无章的结果。
我丝毫不怀疑,存在着这种可能性,有的人大量搜集各种各样这种唇形科花卉,他可以通过追溯该花卉特有的发明的各个阶段来重建其整个历史全貌,从就在我眼下的白色鼠尾草的原始杂乱无章,到草地鼠尾草的最新近改造。我们会得出什么结论呢?这种芳香植物的系统仍处于试验阶段吗?它还没有摆脱模型和“试航”阶段,就像红豆草科植物的“阿基米德螺旋桨”一样吗?自动杠杆的优越性还没有一致受到认可吗?那么,难道说,一切都不是一成不变,也不是预先注定的吗?我们所处的世界被认为是有规律的,命中注定,有组织性,它们却仍然亟待讨论和试验吗?[11]
十三
但是无论如何,鼠尾草大多数种类的花都为交叉授粉这一重大难题提供了诱人的解决方法。但是,这就像是在人类世界中,一项新发明立即被一群微不足道的怀有不屈不挠精神的探索者所采用,进而被简化和改良。所以,同样在我们可能称为机械化花朵的世界里,鼠尾草这项专利却是经过详细设计的结果,并在诸多细节方面令人惊讶地完美。在小树林和荒地里的荫庇处,你肯定看到过马先篙,它是一种很普通的玄参科植物,它向人展现出的是一种设计极其精巧的改良。它和鼠尾草具有形状几乎一样的花冠,花柱头和两个花药都一并包裹在上方的风帽里。只有雌蕊那小小的湿润末端从风帽中突出出来,而花药仍处于被俘虏禁闭状态。因此,在这丝绸般的帐篷里两性器官距离很近,甚至处于直接接触状态;不过幸亏它有一种与鼠尾草很不相同的设置,使得自花授粉的可能性完全丧失。实际上,花药形成了两只装满花粉的袋囊,每只袋囊都只有一个开口,开口并置在一起,因此导致开口重叠,相互紧密贴在一起。它们生长在弯曲而又富有弹性的花茎上,被一种齿状物强行禁闭在风帽里。蜜蜂或者大黄蜂飞入花中采蜜,就必须把这些齿状物推在一旁;它们一飞走,袋囊就马上获得释放,它们被抛落到外面,落到昆虫的背部。
但是这种花朵的天资和深谋远虑却远大于此。赫尔曼缪勒是第一个全面研究马先篙属植物精妙机制的人,他是这样描述的(我引用了一个内容概要):
“如果雄蕊在保持自身相对位置不变的情况下触碰昆虫,那么没有一粒花粉从它们那里脱落,因为它们的开口相挨紧密,彼此封闭。但是有一种简单精妙的设计却能克服这个困难。花冠的下唇瓣并不是对称的,也不是水平的,而是不规则并且倾斜的,所以导致一边比另一边高出若干毫米。大黄蜂要想停在上面,必须保持倾斜姿态站立。结果它的头反复撞在花冠上不同的凸起部位。因此雄蕊接连获得释放,活动起来,接二连三打开的小孔释放出花粉,它们撞击昆虫,把花粉撒播到昆虫身上。”
“然后大黄蜂接着飞到另外一朵花上面,它自然而然无法避免为这朵花进行授粉,因为我可以忽略了这个细节,就是大黄蜂把头钻进花冠入口时,先触碰到的是花柱,而花柱擦碰到它,所碰及的位置就是它一会儿后被雄蕊触碰之处,这个位置正好也是大黄蜂刚刚离开的那朵花雄蕊所触摸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