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那是一个寻常的清晨,我下了夜班,很困,想睡却不能睡。我靠在飘窗上,麻木地注视着楼下的大妈们。
我已经渐渐把她们的组织分工摸清了。
健美裤是老大,花衬衫是副手,其他人都是小弟。她们这个组织非常严密,行动迅速,时间观念极强,说好几点开练就是几点,偶尔有迟到的人,会很不好意思地从远处就开始跳,一路浑水摸鱼地偷偷插进队伍里来。除非是大风大雨,她们会取消活动,一般的阴天雾霾,根本拦不住她们。就算是下小雨,她们只是在音箱上套一个巨大的塑料袋,然后照跳不误。
那天,我正痴痴地看着这个无懈可击的战斗团体,突然不远处的树林里,走出来一个姑娘。
这个姑娘手上拎着一串钥匙,走向花衬衫,然后把钥匙塞到了花衬衫手里。
花衬衫停止了舞动,把这个姑娘介绍给大家,看样子,两人像是母女。
我整个人都僵住了,死死地盯着那个姑娘,又拿起望远镜确定了一遍。
那个来给花衬衫送钥匙的姑娘,就是我的观音姐姐,我的偷窥对象,我的完美大长腿——我一直在追踪的空姐女神。
女神走出了对面的西德小区,横穿过柏林墙,毫无征兆地,就这么突然出现在了我眼前,身下,直径五十米的花园里。
那一刻,我突然想起了不久前,我和陈精典、王牛郎一起吃麻辣烫。在麻辣烫的小摊子上,王牛郎就着啤酒聊起了“该不该信命”这个话题。
陈精典说人得信命,也得信缘分。“莎士比亚说过:每一只麻雀的死,都有特殊的天意。”陈精典咬文嚼字地说。
王牛郎一边吸溜着宽粉,一边说:“哥哥也送你一句名言:裤裆里拉胡琴儿——别瞎扯淡了。”
那一刻,看着近在咫尺的女神,我突然想起了陈精典曾经说过的这句话。
每一只麻雀的死,都有特殊的天意。
每一位广场舞大妈,都有可能是你未来的丈母娘啊。
那天之后,我认真地想了很久,甚至第一次计划起了自己的未来,谨慎程度堪比面对高考卷子上的选择题。
楼下的这片小花园,花衬衫和女神的关系,是我接近女神的唯一生机。
我想要拉住女神的手,搂住女神的腰,我想和她翻山跨海,翱翔于祖国大地。我想和她过日子,她做饭,我洗碗,我想让我儿子叫她妈咪。
在无法接近女神的日子里,以上,是我豪气万丈的想象。
但现在,莎士比亚告诉了我什么叫作天意,我的想象开始变得实际了。只要女神能知道世界上有我这么个人存在,我就圆满了。
我制订了作战方案,方案很简单:下楼——接近花衬衫——讨好花衬衫——跪舔花衬衫——获得花衬衫的引荐——接近女神——讨好女神——跪舔女神——得到女神的爱,得不到我也心甘情愿。
我人生第一次,产生了一种类似“奋斗”一样的冲动情绪。
对于该怎么接近花衬衫,我仔细考虑了一下方式,发现可选项其实只有一个。
2012年6月6日,我特意选了这么个吉利的日子。那天我是下午的班,但清晨六点,闹钟还没响,我自己先睁眼了。我穿上了一条特意买的新运动裤,白背心也认真洗过了。刮胡子,洗脸,检查鼻毛有没有长出来,甚至还多余地掏了掏耳朵。
下楼后,大妈们还没来,我在草丛边的长椅上潜伏着。六点半,大妈们陆陆续续地来了。我未来的丈母娘,今天穿了一件鲜艳的红绿撞色长衫,配黄色打底裤,像一盏交通灯一样远远地向我走来。
我在草丛里按兵不动,静静看她们排好队形,健美裤大妈按下音箱开关,笛声响起,她们开始做热身运动。
第三节跳跃运动开始了。好!就是现在!
我从草丛里蹿了出来。
“抬起左腿,左臂向后伸展,右臂拍打抬起的左腿,跳跃。抬起右腿,右臂向后伸展,左臂拍打右腿,跳跃。此动作轮流交替进行。”
我高高地抬起大腿,用力伸展着手臂,一路策马扬鞭,向大妈们蹦了过去。原地做着动作的大妈们,全体瞪着朝她们的方向进击的我。
我舞动着大腿,伸展着双臂,身体僵硬,动作滑稽,但我微笑注视着大家,讨好地看向我的岳母:妈,您看,我的眼神是多么坚毅啊。
我就这么在众目睽睽之下,非常张扬地跳跃进了队伍里,以奋不顾身的姿态,向所有人宣告了我也要开始舞动人生的决定。
2012年6月6日,这一天的新闻有:重庆上空出现金星凌日奇观,错过这次要再等105年;外交部说,中方没有兴趣公布美国城市空气质量数据;商务部调查发现,上周大蒜价格上涨两成多;北京一高考考生路边摊吃坏肚子,城管对全市违规摊点进行整治;天气状况是华北平原晴热,东北江南多雨。
而这一天对我来说,不同于往常的任何一天。
这一天的广场舞,因为我的存在,也变得不一样了。
大妈们的方队中,强行插入了人高马大的我。我认真地疏通经络,活血化瘀;我左右侧步小跳,双手向内勾拳;我激情拥抱太阳,妖娆转动脚尖。
我,张散光,从这一天,也要开始长命百岁了。
那天的广场舞跳完,关掉音乐,大家转身防备地看着我。健美裤大妈向我走过来。
“你想干吗啊?”
我向前一步,真诚地看着她,“阿姨,之前是我错了,是我的生活方式有问题。从今天起,我也想加入你们,开始好好锻炼身体。”
我一边说着,一边看向我岳母,献给她一个暖心的笑容,用眼神告诉她:这都是为了你。
健美裤大妈从上到下打量我一遍,开口说:“你什么情况?大小伙子不能去跑跑步、游游泳?跟我们养哪门子生啊?”
“我就想从最有用的开始学起。您这套操,我觉得很科学。”
“有毛病吧你。”
健美裤大妈不再说话了,一脸懒得理我的表情,转身去收拾音箱,其他大妈也三三两两地离开了。
虽然没有立刻被组织接纳,但没关系。我相信给我一段时间,她们一定会发现我是一个彬彬有礼、细致入微、待人接物极有分寸、如阳光般温暖、如春风般和煦的优秀青年。
我有这个信心。因为,她们面对的,可是一个训练有素,经历过系统礼仪培训,以博人好感来赚取小费的专业门童兼泊车小弟。
在不被大妈们接纳的日子里,不管她们愿不愿意,每天清晨,我都会准时出现在方队里。
我认真地聆听讲解,确保每个动作都规范标准。
我跟随着旋律和节拍,感受每一次伸展的力与美。
刚开始跳时,其中有几节,我觉得有一些羞耻。
一节是搓脸运动。这一节的主要动作就是双手快速搓脸。上下搓,左右搓,顺时针、逆时针地搓,时长三分钟。每次搓完这三分钟,我都会觉得自己口歪眼斜,皮干肉燥,我已经不是我了。
另一节,叫转舌运动。如字面所言,这一节,就是双臂放在大腿两侧,笔直站着不动,闭嘴,紧贴着牙齿转动舌头。这是充满了诡异气息的一节。三十多个老太太,全部笔直站着,紧闭双唇,嘴里缓缓嚅动。这时经过的路人,总会恐慌地看着我们,以为我们受到了什么无声的诅咒。
但渐渐地,所有小节我都熟能生巧了,并且能毫无心理压力地完成。
与此同时,我开始一步步接近大妈们,通过偷听、搭茬儿、没皮没脸地套话等种种方式,获取我想要的信息。
在心与心的接近中,大妈们不像刚开始一样排斥我了,偶尔还会指导一下我的动作。虽然健美裤大妈还是不给我好脸色,我岳母也依旧无视我,但我已经把她们的名字、身份都摸清楚了。
健美裤大妈姓孙,全名孙彩霞,北京人,56岁,体形敦实,微胖,热爱穿健美裤、白布鞋,搭配朴实麻汗衫,走不修边幅的老年森女风。退休前是王府井妇女百货用品商店尿布销售员,现任朝阳区西坝河贫穷东德小区花园舞蹈团团长。
我岳母姓柳,全名柳美莉,上海人,54岁,身材修长,保养得体,热爱穿撞色服饰搭配夸张首饰,烟花烫短发,极具时尚名媛气息。职业不详。年轻时曾系统学习过交谊舞,有艺术鉴赏力。现居住于朝阳区西坝河高端西德小区,是贫穷东德小区花园舞蹈团的高级会员。
其余的大妈,按各自住址,分为两拨。有十来个是跟随柳大妈,从西德小区跨街而来的。剩下的人,都住在我们东德小区,和孙彩霞几乎全部认识。
大家的背景摸得七七八八,我准备开始按照计划接近柳大妈。为此,我开始向立志“嫁”给富婆的王牛郎取经,钻研起讨好中老年妇女的秘籍。
但就在我摩拳擦掌,准备向梦想发起进攻时,事情又起了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