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前言与谢语(4)
东西之间,存在着一种极为奇特的平行对应。在东方,国家的教条一向坚持人类是自己命运的主人。但是即使连西方的我们,过去也对这同一类口号深信不疑:也就是人类正迈向当家做主,掌握自我命运的路上——只是我们的版本,也许比较没有那么正式及绝对罢了。但是时至今日,这种自以为全能的口吻已经从东方完全消失,只剩下相对的“在我们这里”(chez nous)——东西两方,都已遭到重大挫折(Bergedorf,98,p.95)。
这个时代对人类唯一可夸耀的贡献,可说完全建立在以科技为基础的重大物质成就进步之上。然而矛盾的是,到了这个时代结束之际,西方的舆论与自命为思想家的人士,却起来大为排斥这项物质的胜利。
但是道德的危机,并不只是现代文明的独有特征。这是有史以来即存在的人类关系形态,乃是我们沿袭自“前工业”与“前资本主义”时代的过去形态。而且也正基于此——如今我们都可以了然了——现代社会方才得以运作。道德危机,并不是某一种特定社会形态才有的专利,而是所有社会形态共有的。历世历代以来,人类不断发出奇怪的呼声,寻找那不知芳踪何处的“市民社会”(civil society),渴求那无以名之的“社团”(community),这个现象其实是飘零失落的一代的吁求。而这一类的字眼,今日依然可见,可是却已经失去它们的原本意义,只剩下走了调的无味陈腔。再也没有可供群体认同的手段了,唯一的方式,只有靠界定不在自己群体的外人了。
对诗人艾略特(T.S.Eliot)来说,“世界即是如此结束——不是砰的一声消失,而是悄悄耳语地淡去。”短促20世纪告终的方式,事实上两者皆具。
20世纪90年代的世界,与1914年相比如何?前者满住着五六十亿人口,可能高达第一次世界大战前夕的3倍。更何况在短促的20世纪年月里,因人为原因而死亡的人数之高,更为人类史上仅见。最近一次对以“百万为死亡单位计”(megadeaths)的估算,死亡数为1.87亿人(Brzezinski,1993),相当于1900年时世界人口的十分之一以上。90年代的多数人,身高比父母高,体重比父母重,饮食较佳,寿命也较长——虽然在80年代和90年代,非洲、拉丁美洲,及前苏联境内遭遇空前灾难,的确使这个改善的现象难以置信。就产品服务的能力与花样而言,90年代的世界也比历史上任何一个时期都为富足。否则,它怎能养活这自有人类以来,人数最为庞大的全球人口呢?直到80年代,世上多数人的生活水准也比他们父母为佳,在已开发的经济领域之内,甚至比他们自己原先所求所想的还要好。20世纪中期的数十年间,人类社会甚至好像寻得了妙方法宝,至少,可以将其无边财富的一部分,以不失公平的方式略加分配,让富国的工人阶级也能沾光。可是到了世纪之末,不平等的现象再度严重,甚至大量出现在前社会主义国度:在那里,原本至少还保有着某种程度的均贫。至于新时代人类的教育程度,显然也比1914年时高出许多:事实上,这可能是有史以来的第一次,得以将多数人纳入识字阶级——至少在官方的统计里可以如此显示。然而这项成就若换在1914年出现,可能远比时值世纪之末的现在显得更有意义。因为在官方认定的“最低识字能力”与一般对精英阶级期待的读写程度之间——前者与“功能性文盲”常有着极为模糊的界线——存在巨大的鸿沟,而且日愈加深。
革命性的科技突破,也不断地充满了这个世界。这些胜利所赖以存在的自然科学成就,回到1914年前,虽然可以预见,在当时却几乎都还不曾着手进行。在所有衍生的实际用途之中,最让人注目的发展可能要数传播输送,时空的限制从此几乎不再存在。在这个新世界里,平常人家所能获得的信息、娱乐,远比1914年的皇帝多;每天、每时、每刻,源源不断输入。轻轻按触几个键,远隔千山万水的人们就可彼此交谈。最实际的效果,则在缩短了城乡之间的文化差距,以往城市占有的文化优势从此完全消失。
它的成就如此奇妙,它的进步如此无双;那么为什么,当这个世纪结束之际,却不是在对它的讴歌之中欢声落幕?相反地,却是一片局促不安的抑郁氛围?为什么,一如本篇篇首所列的名家小语所示,回首望人间,为什么如此众多的深思心灵,都对这个世纪表示不满,对未来更缺乏信心?其中原因,不单单因为这是一个人类史上最残酷嗜杀的世纪,其间充满了战祸兵燹,其程度、频率、长度以及死在其战火下的人们不计其数,在20年代期间更几乎没有一天停止。与此同时,也由于它为人类带来了史无前例的大灾难,由历史上最严重的饥荒,一直到有计划的种族灭绝。“短促的20世纪”,不似“漫长的19世纪”:19世纪是一段看来如此,事实上也几乎不曾中断的长期进步时期,包括物质、知识、道德各方面,文明生活的条件都在不断改善之中。反之,自从1914年以来,原本在发达国家及中产阶级环境里视为常态的生活水准(而且当时的人极有信心,认为这种生活条件,也正往落后地区及较不开化的人口扩散),却出现异常显著的退化征候。
这个世纪教导了我们,而且还在不断教导我们懂得,人类可以学会在最残酷,而且在理论上最不可忍受的条件之下生存。因此,我们很难领会自己这种每况愈下的严重程度——而且更不幸的是,我们堕落的速度愈来愈快,甚至已经陷入我们19世纪祖宗斥之为野蛮的境地。我们已经忘记,当年的老革命者恩格斯(Frederick Engels),听说爱尔兰共和人士竟在英国国会大厅(Westminster Hall)安置炸弹,不禁大受惊吓。因为身为一名老战士,他认为战争应该是向战斗人员,而非对着非战斗人员。我们也忘了,谈到当年沙皇帝俄时代,曾引起世界舆论激愤,并促使数以百万俄国犹太人于1881~1914年间横渡大西洋流亡的屠犹事件,其实按照现代大屠杀的标准而言,当时遇害的人数其实极微,简直无足轻重,不过以打计算而已,而非成百,更不要说以百万计了。我们还忘了当年某次国际大会曾经规定,战争中的交战行为,“决不可于事先未曾明确预警之下即行开始。预告的方式,须陈明理由正式宣战;如不能如此,将用宣战的最后通牒代替。”我们记忆所及,最近有哪一回战争是在如此明说暗示之下方才开始?在20世纪频仍的战祸之中,攻击行为的对象愈发以敌国的经济、基础建设及平民百姓为主要目标。自从“一战”以来,所有交战国家里面,不幸丧生于战火下的平民人数,远比军事伤亡惨重(只有美国是唯一例外)。我们之中,又有多少人还记得?回到1914年时,以下一段话还为各方视为理所当然的圭臬:
什么是文明的战争?教科书告诉我们,乃是尽量以挫败敌方之武装力量为目的;否则,战争必将进至其中一方完全灭绝方告终止。“欧洲国家之所以已经习于这项作战原则……自有其道理存在。”
(Encyclopedia Britannica,XI ed.,1911,art:War)而酷刑,甚至谋杀现象等,竟在现代国家中再度复活,这种现象,虽然并未完全受到忽略,可是我们却忽视了其代表的重大意义。这种倒退,与漫长年月之中(自18世纪80年代西方国家正式废止酷刑起,直到1914年)好不容易才发展完成的法治制度,岂不啻背道而驰的大逆转吗?然而,正踩在“短促20世纪”尽头的这个世界,与当年起点时刻之间的比较,并不是一道“孰多孰少”的历史计算题。因为两者之间,有着极大的“质的不同”,至少可从以下三方面分别述说。